(六)
现在看来,老木是遗传了他爹,爱吃鱼。可惜后来他已经严重到不能沾任何荤腥,医生说是对胃刺激太大。他再也没有给我们带过鱼,不是自己钓不动了。曾经我以为老木可能真的是一个蹩脚的钓鱼者,不然童年时候为什么总是收获寥寥呢?
老木的病最后还是恶化了,手术后的浮肿让他的手臂显得圆润,用力按下去会陷一个坑,很久都满不上来。他到这个时候还是很热情,“敏儿来了,坐这里。”他给我表演在手上按北斗七星,说北斗七星在不同的季节还会旋转。那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对这一切已经了然。医生进来查房,喊老木的真名,他会很努力憋一声:“是!”然后像是燃烧过后块状酒精那样收缩成一团。护士掀起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伤口愈合得挺整齐的。”我看老木又重新鼓起来,对着隔壁床一个戴假牙的老太太说:“这里医生手艺真好,我肚子上不会有一朵长脚的花啦!”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医生打开肠道之后发现根本没有手术的意义了,于是没有太多的撕扯就给缝上了。
“你还会去钓鱼吗?”我问老木。
“能回家当然还是会钓鱼,但是我一直都钓不着鱼。我爹记恨我嘞。”他左右探了探,低声说:“大医院死了人都不让哭丧,昨天一个年轻人去了,连寿衣都没穿就草草扛出去了。怕哭,怕人哭。”
老木的自我欺骗当然持续不了多久,他挂着呼吸机把我爹叫到耳边和他说点什么。“不行,你儿子还救得活、养得起你。”我爹近乎咆哮,其他床帘里探出一个个脑袋。
老木终于没能回去,他在第二年的9.28日被送进了抢救室。同一年的同一天,他儿子也就是我爹,在赶过来看他最后一眼的路上,被一辆急转侧翻的大卡车送进了抢救室。巧的是,同一家医院同一层楼。那天这层楼好像开起了家庭聚会,起此彼伏的“啊呀,你也在这里啊!”或许全都是些通透的熟人。那时的我惊讶得颤抖,在我身边竟然也有这般通透的人。
被推出来的老木像干虾一样蜷曲,又像蚯蚓一样肿大。尽管这样,他还是靠着呼吸机在喘气,浅浅抽上一口又轻轻地呼出来。护士把推床交给我,然后大声喊:“家属呢?”一个女人在一片泪花中立起来,她的眼睛从另一间手术室门口牵了回来。
“病人身边得留人,也就这一两天了。签完死亡证明,要跑公安局。” 护士盯着一张手术清单不停勾画,一边叮嘱。
这个女人突然止住,抽出一张纸,拧了一把鼻涕,看了一眼第二抢救室,又看了一眼老木,然后顿了顿头。这个女人,从此成了我的英雄。
我低头看看老木,看着他竟然慢慢挣扎着挤开了眼睛。“爷爷!”我唤他。他还是浅浅地吞着气,只是氧气罩上的白雾越来越短暂。
“老木……”我唤他。老木没有气力搭理我,他挤开的那一条缝儿,黑洞洞的。
他扭头,仿佛是拧一条麻花,没有气力,自然不得成果。我想他最终没有闭上的眼,是在等那个还在抢救室里的儿子,少不了埋怨,但也好过牵念。
老木最后在22楼10号房间55床的一页帘子中停止了呼吸。还记得他和我讲过医院,不让哭。
老木的故事,终于已经成了故事。老木,则成了他的名字。钟声落幕,木落终生。
[老木的故事,终究成了故事……]
2017·于复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