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花把她男人和一双儿女收拾得服服贴贴。刘桂花以此为豪。
与其它小区不同,我们所在的小区没有安保人员,只在小区门口辟出了一间房,刘桂花同志就住在这个小房里,为我们看家护院。
小区小且旧,是单位分配的房子,只有一栋,孤零零的矗在那里。整个小区除了门口的一颗梧桐树再无任何绿化。
年过半百的刘桂花凭着自己给自己标榜的一身功名将腰板挺的倍儿直,闲坐在小区门口追忆当年的艰苦岁月是她每天的日常工作。
原住户大都搬走了,房子都租给了外来打工者,只剩下几户才情与财情都较浅显的,无力购置新房,不上班的时候就聚集在小区门口,一个个嫉富如仇。
刘桂花不是单位的员工,但她男人却是正儿八经的编制人员。当初分房时本来没她家的份,领导的说法是——她男人的工龄还不够,等下一批。
刘桂花不干了,和她男人同时进单位的老丁咋就有房住?下一批,谁他娘的知道下一批得等到猴年还是马月?
刘桂花的作战方针很简单——当晚就卷了铺盖踹进了领导家,搅了个天崩地裂。
三天后,领导吐了话。一套顶层的三屋一厅成了刘桂花的家。
顶层就顶层,六层而已,有房就行,刘桂花很知足,卷起铺盖回家了。
刘桂花没上过几天学,识不得几个字,帐却算得十分的伶俐。
早些年,看大门儿的还是单位退休工人老张头。
刘桂花带着孩子在农村老家,她男人刚工作,薪资微薄,一大家全靠刘桂花脚下的那几亩地过活,艰难的维持生计。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没少吃苦。直到后来,男人工作稍稍有了起色,才把刘桂花接了进城。
生活还是紧张,于是,名为单位家属实为无业游民的刘桂花每日推着一个三轮车,上面放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放满了各式的香烟,天才放亮,她就早早的在离小区不远的汽车站门口抢上一个顶好的位置。她的生意挺不错,这归功于她的一副好噪子和顶厚的脸皮子。
她发现车站里进入出来的人买饮料的比买香烟的多,于是她的三轮车上便又多出一个箱子。一个箱子里依旧是香烟,另一个箱子里便是各种饮品了,于是,她不但对各种香烟十分熟识,连各种饮品的名字也认得了,还增加了收入,刘桂花干劲十足,连雨雪天也不肯错过。
唯一让她闹心的就是总有城管严查,为此刘桂花练就了一身武艺,她最快能做到骑上三轮由车站门口窜进小区只用时1分03秒。
这一窜刘桂花就窜了13年,随着年岁的增长,刘桂花与城管之间角逐的时长逐渐增长,终于,刘桂花的三轮车被扣下了。
为了庆祝攻克了这一顽强且狡猾的敌人,城管特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他们一个个扬眉吐气,等着看刘桂花向他们卑躬屈膝,以解这么多年的窝囊气。城管们等了三天——
三轮车里仅剩的几包烟抽完了,半箱水也喝光了,却没把刘桂花等来。不该呀,这三轮车是她刘桂花的命根子呀,她赖以生存的工具哪!
刘桂花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三轮车上了。
在城管等着看刘桂花笑话的这三天,刘桂花给自己办了件大事——
其实刘桂花早已有了退隐之心,眼看五十上下的人了,也没几天的玩头了,若非一直惦记那俩钱,谁愿意一趟趟的将那三轮车骑来登去,耗子似的整日跟城管玩捉迷藏。
门卫老张头心脏病复发病危的消息让刘桂花打了一个激灵,以至于让她失眠了一整夜,因此白天才没能跑赢那帮城管。
刘桂花又进了领导的家,时隔十几年,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她带的不是铺盖而是实实在在的票子。
她要用一踏票子换老张头的位置。
同时还提了个附加条件——给她加盖一间铁皮房,老张头住的那间门卫室她要租出去,她只收房租就行了,不领单位的工资。
领导犯了难,又不得不心生佩服,那间门卫室紧邻主街,离车站又近,稍加改造,可以担得起'旺铺’二字,偏只被她看出了门道。
不知是因为那叠票子太厚,还是刘桂花当年给他带来的阴影太深。领导到底点了头。
一夜之间,无业游民刘桂花升级为旺铺房东。
铁皮房一天就落成了,盖在小区唯一的绿化带——梧桐树下面,紧邻着那间待被改造的旺铺。
刘桂花怕夜长梦多,当晚就搬进了铁皮房,十分尽责的开始为大家服务起来。刘桂花的担心绝对不多余,那天夜里领导一波一波的送走了好几批人马。
“木已成舟,晚啦!”领导说。
从此,她男人与孩子对她更尊敬啦。
与刘桂花产生关系是我主动的,那日我在街上随意的逛,抬头便见到了那已改造完成的旺铺,开个店面的念头突然便种进了心里。
门口坐着的一位大爷说,是有几家询问的,但主家还没打定主意。
那大爷抬手一指,又说:“主家来了,你问她。”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位顶着一床铺盖的壮硕女人走了过来。
铁皮房很小,一张双人床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位置,我等着她铺好了床铺,将自己的意图向她阐明清楚,她很感兴趣。说:“来了几个都是要开饭店的,饭店脏,我不喜欢,你的那个生意还不错,倒是干干净净的。”
合同就这么的定了下来了,房租当然是贵的,但是地理位置好,又不带转让费,我很爽快的就签了,只一点,刘房东每次只签一年的合同。
店面开起来了,由于位置好,生意竟还不赖,我便让石哥儿也辞了职。
刘桂花作了我们的东家,待我们十分客气,她嫌我们住处离店太远,便十分忙碌的为我们寻觅住处,果然在小区里给我寻到一套价钱可以接受的房子,让我对她更加感激。
我几乎要认为她是一位善人了。但不几日她的行为又将我的认为变得恍惚起来——
她跟一位路边的清洁工打了一仗,说是清洁工偷了她的三轮车,清洁工委屈的指着破烂不堪的三轮车说车子是昨天在前面胡同口修车的老杨那里三十块钱买的。
刘桂花大叫:”我管你在哪买的,反正我的车丢了,现在你骑着,就算不是偷的,也是替人销赃,这是犯罪,得坐牢!“
清洁工捂着被挠花的脸,既打不过,又怕坐牢,哭着归还了三轮车。
刘桂花神气的骑着三轮车回来了。傍晚,她将三轮车悄悄的推到修车老杨那里,张口要价30块,老杨看着有些眼熟的三轮车,惊呼道:”30块?前两天城管小王那辆比这个新我才给他15块!看你的面子,也给你15块。“
”25。"
"最多20,不卖拉倒!“
”拿钱来。”
刘桂花揣着20块钱,割了二斤猪头肉,喜滋滋的回了家。
刘桂花的女儿要跳楼,刘桂花拉开窗户,说:“跳吧!”
楼自然没跳成,她指着女儿的脸,厉声道:“我还治不了你?!”
女儿确实是亲生的,只是从小没在身边养。
80年代,计划生育的鼎盛时期,已经育有一子的刘桂花为又一次大起来的肚子犯了愁,这种事情完全可以将从农村三间茅草房里羽化为凤凰的男人打回原形,她着了急,从心底厌恶起了这未出世的孩子,甚至动了去医院的念头,不过后来还是偷摸儿的生了,一个女孩,没满月就送到了妹妹家,每月给一小笔钱,说是寄养,这一寄便是十二年。
谁也没瞒,女孩打小就知道大姨是亲妈,忐忐忑忑不知该喊妈还是叫姨。最后索性什么也不喊了。刘桂花不愿意了,执意要接到身边。
接的时侯很费了一些力气,接回来后跑了一次,被刘桂花弄了回来,狠打了一顿,不跑了。妈却不肯叫,又是一顿,叫了,然而不亲,又打,打也不亲。就这样别别扭扭的养了五六年。
刘桂花为女儿的忘本很委屈,又开始骂自己的妹妹:“从小吃我的,穿我的,每年扔给她们的钱一家子都吃不完。一群白眼儿狼,变着法的教着不让闺女跟我亲。”她的女儿名叫文静,此时便真的很文静的低着头杵在一角,脸却红的想钻个地缝躲一躲。
此番言论众人已听过许多遍,毫无新意,众人也不做劝解,只是听着。
得不到回应,刘桂花怪没意思,一眼瞅到角落里缩成鸡崽儿的文静,便提了高音喝道:“你是个木头么?看到活不知道做,见了人也不知道喊,我站了这半天连个凳子都不会拿一个,养个狗儿也比你强!狗还叫两声。”
众人忙劝着,有让她别气坏身子的;也有让她别跟孩子一般见识的。
“你说我容易么我?这一大家子,哪个不让我操心?要不是为了俺的军军,这个家是早就呆不下去啦!”刘桂花叹着气说道。
“谁让你恁有本事?能者多劳嘛!”
“哎!没办法。我这辈子就是这操心的命!”刘桂花捏着噪子说。
“对了,他崔大爷,你上回说的那个虎头村的闺女啥时候让俺家军军见见面。”
崔大爷呜呜的点了点头。文静正在四处找凳子。
“瞅瞅你那笨样儿,八百年也找不到,别找了,回家做饭!你呀!得叫我操心操到死!”
文静一步一步的走去回家做饭了。
刘桂花最爱的是她的儿子军军,军军大学毕业,没工作。刘桂花不着急,她说儿子辛辛苦苦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得让他好好歇歇脑子。
得到母亲指令的军军心安理得的整日守在家里电脑前休息,偶尔会被母亲叫出去相亲。见了五个,刘桂花都不满意,黄了。军军呢,听他妈的。
军军很孝顺,什么都听他妈的。
刘桂花对文静说:“你别指望我和你爸的钱,那是你哥的,你要有能耐,明儿嫁个好的,我还高看你几眼。”
文静没能得到刘桂花的高看,文静突然不文静啦!
她私自恋爱了,男孩是同班同学,农村的,穷的厉害。刘桂花把文静捆回了家,又要打,文静说:“打死我也要嫁!“
没打死,文静要跳楼。刘桂花拉开窗户,说:”跳吧!“
文静没跳,逃了。和男同学一起逃回了农村老家,学也不上了。
刘桂花说,权当没这个闺女!
军军准备着第六次的相亲——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鞋,什么样的发型什么样的领结,刘桂花一手张罗。军军呢,全听他妈的。
虎头村的闺女才不在意这些,女孩朱唇轻启:”一套新房,一辆新车。婚后生活公婆不能干涉。”
刘桂花没来及张口,军军发了火:“她是我妈,你算什么?”
亲事黄了,刘桂花的心却热了——她的儿子,没白养。只是崔大爷被她指摘的不敢在她那儿坐了,将凳子挪到了我的店门口。
一年合同到期,刘桂花要涨房租,没得商量。我和石哥儿合计了半天,若辛苦经营,还是略有盈利的,狠了狠心,又续了一年。签完合同,刘桂花笑盈盈的端来一大碗牛肉水饺,要我们趁热吃,我没胃口,全让给石哥儿了。
刘桂花又求了好几个相识的给军军介绍对象,那些个姑娘一听家中只有一套房子连面都不愿意见就拒绝了。
有好几天没见到刘桂花,听说是带着家人看楼盘了。几日后,刘桂花阴着脸坐在小区门口将所有开发商的十八代祖宗挨个骂了一遍,骂完了开发商又骂世风日下,好女孩都绝迹了。
骂归骂,房还是得买,奈何钱不够,且房租也不能立刻又涨起来,刘桂花只好勉强收了过世的老张头的两室一厅。把原来住的三室一厅重新装修,将来好做儿子的婚房。
刘桂花又给自己的功劳薄上记上了一大功——尽管双方都诸多不满,军军的亲事到底是订下了。
刘桂花又操心起儿子的工作了,军军歇了也一年多了,被母亲教导该找工作了。
军军很听话,去了几趟人才市场,每次回来都怨声连连,说招工企业狗眼看人低,将本科学历还分了个三六九等,只认学历不认人。有的企业更气人,只要硕士、博士。
刘桂花听了儿子话,十分不满意那些企业们让儿子受了这些委屈,又搬着凳子坐在门口开骂了。
合同又要到期了,我和石哥儿心中十分忐忑,房租依然是涨了,幅度之高令人难以接受。我和石哥商量,决计不干了。
待我们准备处理店内商品时,刘桂花找到了我,拐着弯子绕了一大圈,将她的苦难经历翻来覆去嚼了好几遍,最后才十分婉转的表示出想要低价收购我们店中的货品的真实意图——她想要她儿子接手我们的店。
至此,我和石哥才终于明白了高得吓人的房租背后的真实原因。
由于急于摆脱这里,我们很快就同意了。
木心说——自身的毒素,毒不死自身,此种绝妙的机窃,植物动物从不失灵,人物则有时会失灵,会的,会失灵的。
苦难的冶炼锻造出了人类坚毅的品质,也激发出了人类自私的心魔。
但不管怎么,刘桂花的儿子终究在她的安排下做上了店面老板。
她给自己的功劳薄上又添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