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活着》而言,生活是一个人对自己经历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观者对别人经历的看法。
乍听起来,这句话很让人难以理解,但代入作品后我就突然明白作者的用意。这部小说以两个人的视角铺陈开来,听故事的旁听者,讲故事的叙述者,他们在现实与回忆的交织中,共同回望了福贵的一生,幸与不幸。
福贵死了吗?不,他一直活着。
他活在迷途知返的浪子回头里。
浪荡少爷为还赌债,一朝散尽家财,绸衣变粗布,砖瓦祖宅换茅屋。当福贵挑着祖宅变卖来的铜钱去还债,终于知道祖辈挣下这些钱来得千难万难,在道旁哭到抽搐;当老爹亡故,家珍被接回娘家,他明白不能坐吃山空,要养活娘和凤霞,强忍心酸向龙二租借五亩田地耕种;当看到曾经的雇工长根潦倒要饭,他不顾家贫,苦苦挽留;当家珍换下旗袍,穿上粗布衣服下地干粗活,他深感愧对,时常催促家珍去田埂上歇会。
他活在亲人的温情陪伴下。
他有一个荒唐半生却坚韧的老爹,他告诉福贵“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为此抵押田地,变卖房产;他有一个逆来顺受的慈母,她溺爱儿子、心疼儿子,至死都相信儿子“不会是去赌钱的”;他有一个勤勉持家的妻子,即使出身富贵,即使穷困潦倒,她对富贵也一直不离不弃;他有一双乖巧懂事的儿女,小小年纪扛起生活的重担,耕种劳作,操持家事;他有一个忠厚朴实的女婿,第一次上门就把刷墙换茅草的活儿看在眼里,甚至还留意到家珍的不便,对凤霞更是疼爱。
他活在活着的意志中。
赌尽家产,他也不想死,只不过要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被拉去做壮丁,战场硝烟,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脑门,心里咚咚乱跳后,他又有活着的盼头了;目睹龙二被枪毙,他心有余悸,转念就想开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当春生被打得体无完肤,想要寻死,福贵拉着他劝慰了一夜,临走前叮嘱他“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二喜惨死后,他独自带着小苦根过活,看着外孙一天天长大,他越发觉得“人活着就有劲头”;当他认识的人一个挨一个死去,他还活着,买回一只待宰的老牛为伴,耕耘在广阔的土地上。
福贵亲眼见证了生命的消逝,目睹了一次又一次死亡,但是他依然选择活着,尽管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福贵活着吗?不,他曾经死过。
他醉死在荒唐不羁的浪荡前半生。
福贵的前半生是远近闻名的阔少爷,吃喝嫖赌一样不落,每天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上私塾从不走路,连先生都预言他长大“准能当个二流子”;把老丈人气到嘴唇一个劲哆嗦,央求他“祖宗,你快走吧”;大着肚子的家珍劝他回家,他一顿拳打脚踢,差人把她拖到大街上,不管不顾;最后一无所有,像瘟鸡似的走出青楼,告别这浪荡半生。
他蹉跎在生老病死的诀别里。
福贵没有被穷苦打倒,却一次又一次被生死诀别蹂躏。“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自此他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土地上,泪眼汪汪,唉声叹气;躲过那战场的九死一生,满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却得知娘早就去了,他脑袋一垂,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独子孤零零地躺在医院,又瘦又小,任他“有庆,有庆”地呼唤,最终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本是延续生命,凤霞却永远留在了那里,一双儿女就这样去了,他想哭都没有了眼泪;家珍是在中午死的,胸口的热气从福贵的指缝间一点点漏了出来;他第三次迈进那间冰冷的小屋子,为了死去的二喜,他终于受不住了,摔倒在地上;最终相依为命的苦根也离他而去,他使劲地摇,使劲地叫,企图证明外孙只是睡着了;
还有老全,还有春生,他生命中的过客,他生命中的朋友……
他淹没于苦难的历史浪潮中。
民族的苦难不过是历史的尘埃,却是福贵一生的隐忧。他实在是怕打仗,却被拉去当了壮丁,一炮未发,一枪未放,在外颠沛流离了两年;他耕种着五亩田地,日子虽苦,却能安稳度日,村里兴办起食堂,他的柴米油盐土地牲畜全交公,终于过上了有菜有肉、吃饭管够的好日子;食堂终于散伙了,村里人开始计工分干活,日子越过越苦,只能数着米粒熬粥喝;包产到户后,他守着一亩半的土地拉扯着苦根,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
福贵的一生何其不幸,他苦苦挣扎,最终死亡教会了他活着,告诉了他活着的意义。
作为一个旁观者,福贵的一生除了苦难还是苦难,别无其他,我们不忍卒读,不愿去想象这个生活的“幸存者”是怎样熬过来的;但作为讲述者的福贵,他感受着自己的衰老,却感激地讲述着过去,温情地回顾这一生,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的外孙,他的朋友,陪他到生命尽头的老牛,这是他活过的证明,更是他活着的意义。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我想,《活着》的福贵就是对它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