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了。

    中午，学习委员郑美找到我:“杨老师，晚上我想到学校来自习！”“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其实，这也不能怪我，学校的招生范围不是很大，学生家离学校都不远，从没有学生住过校，学校也从来没有让学生在校晚自习过。

    我的反应似乎在郑美的意料之中，她告诉我:“妈妈生了个弟弟，太闹了，家里晚上无法做作业。”:“什么！”我再一次大吃一惊。郑美的家就在学校围墙边，我去做过几次家访，她家的情况我非常熟悉。郑家三代单传，郑美的爷爷去世早，她的奶奶坚持必须有一个孙儿。那时，正是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时期，郑家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郑美是老大。她的父母到处躲藏，准备再生，政府寻找郑美父母结扎未果，就推倒了她家那座砖混结构上下四间的楼房，郑家奶奶带着四个孙女住在又破又烂的祖屋里。现在，郑美的妈妈生了一个儿子，自然不用到处乱跑了，于是回家度月子。郑美家的闹和乱可想而知。

    离中考不到两个月了，郑美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如果因为学习环境太差而影响了升学就太可惜了。但让她来学校自习，却有很多问题，譬如说安全问题，就足以让我头痛了。我迟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可以吧，你晚上六点钟来，最迟十点四十回家！”

    当日，六点，教室里果然亮起了灯，十点四十灯熄了！

    第二日，我找到郑美:“如何，还好学习吧？”虽然教学楼里很安全，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一栋楼就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在那里自习，几个钟头，稍微胆小一点的，可就呆不住了。郑美沉默了一会儿:“回家的路上有点怕，学校围墙后的那一段路，树太多了。”我说:“让你奶奶按时接你吧！”“奶奶不肯让我来，她要我在家做事，她更不肯接我！”郑美有点不高兴地说。

    中午，我走出校门，我想仔细看看到郑美家的路况。出校门往右转，走了大约八十米左右，继续往右转，就到了一条乡镇公路上，大约往前走三百多米，就到了学校围墙后的那段小路的路口。这段路步行大约需要六分钟，而且沿路相隔不远就有一栋民房，据我的观察，晚上十二点前都有灯光，行走比较安全。而围墙后的那段路就难说了，这段路长约一百五十米，也就三四尺宽，路的一边是学校的围墙，路的另一边却十分荒芜，长满了枯皮树、冬茅草、柳树、樟树、枫树、桂花树……路显得有点阴森。特别是在距路口米五十左右的地方，路向左偏了十来度，这样一来，从公路上就看不到小路上的情况了。一个女孩子晚上走在这个地方确实有点怕。万幸的是，教师宿舍隔围墙不到两米，开着二楼或三楼睡室的灯，应该可照亮不少地方。

    过了这段路，从一棵桂花树下跨过一条水沟，经过两户人家的地坪，就走进了郑美的家，共用时九分多钟。郑美家里乱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总共也就三间房，一间厨房兼餐厅，里面有一个柴火灶，一个碗柜，到处是桌椅、衣服、鞋子、尿布……一间主卧，郑美妈妈带着她弟弟睡在一张大床上，旁边搭了一个小铺，是她奶奶睡的。一个小卧室，开了两张床，是邓美和她三个妹妹的，里面已挤得放不下一张书桌了。

    我同郑美的奶奶讲了郑美晚上自习的情况，特别谈到了安全问题。她奶奶正端着一杯茶准备给我，听我讲到安全问题，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把我吓了一大跳。她说:“这个丫头，不听话，我要她别读了，回家帮忙，她不听。老师你看，儿子在外打工挣钱，这么一大家的事都要我一个人做，你说难不难！”我望着她老人家花白的头发，确实有了几分同情！郑美的母亲却哭了起来:“老师，难得孩子如此聪明，会读书，又要强，我对不住她！”不过对孩子晚上的自习，她却是坚决支持的……

    晚上，十点四十，教室里的灯熄了。我走进 卧室，打开灯，坐了五分钟，打开后窗，拉开窗帘，站在窗旁。大约五分钟后，郑美进入了我的视线，她背着书包，瘦小的背影里透出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倔强！到了桂花树下，她站住了，回过头，朝窗口挥了挥手，跳过水沟，消失了。

    多可爱的孩子，多坚强的孩子！我眼睛湿润了！

……

    天下雨了，我怕灯光的亮度不够，将一根绑有灯泡的竹竿伸出窗外。

……

    我从未在班上讲过此事，也再没有到郑美家做过家访。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一个晚上安排过其它活动。总是看电视、看书……等到十点四十，教室的灯熄了，就打开卧室的灯，拉开窗帘，打开后窗，静候孩子的身影。

    郑美也从没有提起过此事，只是学习更努力了，几次模拟考试都稳居年级第一名。

    第三十六天，六月十四日，第二天就要准备中考考场了。晚上，下着小雨，十点四十，灯熄了。五分钟后，我踱进睡室，打开灯，心里默默地念道:“孩子，我只能送你到今晚了，原谅我不能每夜亲自送你回家……”

    大约五分钟后，郑美如期出现了，她打着一把小伞，一步一滑地，执著前行着。到了桂花树下，象往常一样站住了。她收起伞，大概是将雨淋湿了的头发拢了拢，深深鞠了一个躬后，然后拼命地挥起手来……

    三十六次挥手，在朦胧的夜色里，无声，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