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八一建军节,看见我的黑管老师发了他年轻貌美穿军装上台演出的剧照,给他发了条信息,说:偶像,要张签名照!
刚到北京那会儿还在上小学,也不知老两口怎么商量的,觉得电视里吹萨克斯的特别好,于是劝我去学萨克斯。说“劝”是多么的温柔,我记得当天就去老师那里报道了。老师见了我说:萨克斯我能教,不过我主业黑管,要不然你改学单簧管得了。老两口没脾气,说行,能让这小王八蛋学点什么都行。
那时候小,太小,觉得老师家什么都新鲜,有满柜子的金庸群侠传和一面墙的CD、VCD,就是觉得老师特别有文化,那时候还不兴文艺这个词。我那时候笨,特别笨,手指头不灵活,也记不住指法什么的,教一遍忘一遍,老师一开始还有耐心,后来实在烦了就说:咱歇会儿看个电影吧。我记得我人生中看得第一部音乐剧就是在老师家里放的《修女也疯狂》,还有《修女也疯狂2》。
叫老师别扭,提名字又不合适,干脆给老师起个代号,老师教黑管,就叫他老黑吧。
老黑的朋友都是乐团的演奏家,对,他们是演奏家,他们打麻将的时候也是演奏家,一到周末楼下的大提琴,隔壁的长号,楼上的小提琴就下来了,有时候能凑一桌,能凑一桌就老黑上;有时候能凑两桌,能凑两桌的时候就老黑一桌,师娘一桌。我就给他们买烟上啤酒。老黑手气好时候就喊正在屋里“练习”的我:臭小子出来,你的小费。手气不好的时候就喊屋子里数钱的我:臭小子出来,把刚才的小费借我用用。
有时候他们也去别人家里打麻将,临走的时候和我说:别偷懒啊,你只要吹得不对,在这栋楼里我都听得见,吓得我故意把乐器吹得老大声。像老黑他们这种搞艺术的,耳朵特别好使,就是音准准,耳朵里有杆秤。还记得小时候有个央视的节目叫“ 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那时候主持人上来就说:下面由某某省某某市某某文工团选送歌手,等歌手唱完一首歌还有试听练耳的考评,然后评委打分。记得那时候评委有闫肃先生还有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特别严厉,就好像没人能入得了她的耳朵,什么这个音稍微长了那么一点点,这个音准稍微低了一些,你文化水平不够,回去多看看书什么的。还有一个环节是电话连线,就是观众可以拨打热线,说出你喜欢的哪位歌手和原因什么的。那节目当初真的很火,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看,晚上看完,白天还要点评一下,再加上我身边都是搞音乐的,更是有话题可以聊。眼看着最后总决赛了,身边的叔叔阿姨心里也都有数,觉得谁能当冠军。
总决赛那晚,老黑身边几个牌友聚在一起看电视,当他们心中普遍认为的冠军一曲唱完,那个严厉的老太太说:挺好的,就是在某个小节的某个音上好像有那么一点瑕疵。只见我身边某人拿起电话拨通了电视上的热线,不等电话里的小姑娘说话,这人上来就说:是电视台吧,你丫让那傻逼老太太闭嘴!
我小时候太懒,在老黑家一住,能吃能睡,那时候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早早就睡了,可第二天我能睡到中午11点,老黑不叫我,我连午饭都不吃。那时候不读书不看报,就是抱着电视看,一遍一遍的刷还珠格格和新白娘子传奇。有天早晨起来听老黑在吃饭的时候念一本书,念得很大声,一边念一边说:这书写得真好,真好。我嫌吵,蒙着被子睡过去,那天老黑没叫我吃午饭。老黑有时候也会放莫扎特的协奏曲给我听,交响乐温柔,单簧管的声音又干净,真的很有助于深度睡眠。
我是老黑教的第二个学生,我大师兄很少回来,所以我就顺位成了大师兄,眼看着老师陆续教的学生一个个进步神速,一开始我还挺着急,后来也就无所谓了;一开始在小师弟师妹面前我还吹两嗓子,后来他们来了我就出去玩。
那段时间我可能“听”完了月亮与六便士,记得住韦伯的“猫”的所有乐章,听得出Wolfgang Amadeous Mozart:Clarinet Concerto;Andante for Flute;Bassoon Concerto的区别,能叫得出交响乐队里所有乐器的名字和音色,会用拳头在钢琴上弹奏能哄小姑娘发笑的乐曲,还在排练场靠近钢琴的乒乓球台上学会了“拍黄瓜”。
每每周日晚上我爸我妈接我回去,都会问问我的情况,老黑有时候替我撒撒谎,有时候也忍不住埋汰我两句,这小子太懒了!我一听老黑这么说就哭,也不出声,脸憋得通红,眼泪一直流。我妈一听,就要动手,我眼泪流速就更快些。老黑一见我哭就上来哄我,我一被哄就不哭了,拿根冰柜儿到一边凉快着。后来哭得多了,老黑也皮了,就问我:你个臭小子,动不动就哭鼻子,你哭个屁啊。我一脸淡定:没什么,排毒。
小学转学走了后,离老黑住得远了,也慢慢的放下了这门乐器,虽然一直有联系,但也很少回去了。
刚找到工作那会儿我在模式口培训,有天老黑联系我问我在哪儿呢,我说老黑啊,我就在您附近啊,老黑说:操,那你不早说,晚上过来吃饭。当天晚上我开车去找老黑说的馆子,那地方在八大处公园往南开了半公里停下,老黑在门口迎我,有几年没见了,老黑胖了,肚子大了,头发少了,不是掉没了,是故意剃没了,有白头发了。饭桌上还有几个老黑的同事,老黑给我介绍,这是长笛,这是长号,这是指挥,这是小号,突然来一句:操,你这不是都认识嘛,小时候打麻将就见过了。我说是是是。那天吃的柴锅鱼,几个人围坐在红砖铁锅周围,先上铁锅鱼,再在铁锅边上烤贴饼子,鱼汤里放了点东北大酱,再下点儿豆腐、白菜、宽粉条,等味儿足了就喝鱼汤。那家鱼真新鲜,之后不记得吃过那么好吃的鱼。
他们老哥几个这十几年感情如初,做派也没变,那时候11月份,外面不算冷,但屋里热,大家光着膀子,抽着烟,一次次的叫着服务员上凉啤酒。老黑坐在最外面,师娘坐在我旁边。也有日子没见着师娘了,师娘做饭太好吃,那天我和师娘说什么时候去家里吃,想师娘的手艺了。老黑说:师娘最近某道菜做的绝了,抽空一定得去吃,等哪天做得了叫你。
这帮老爷们吃饭喝酒的话题其实特别熟悉,无非是吹吹牛逼,侃侃大山,聊聊刚刚结束的演出的事儿,这时候就听指挥说:老黑,你现在就是心不在这儿了,天天炒你的破股票,也没见着挣了几个钱,现在团里真能出活儿的一共没几个人了,你活儿那么好,不往前努努可惜了。老黑说:不扯那个了,这没几年就退休了,炒炒股还能活分活分脑子。长笛说:操,就咱上次排练,就你前面坐那个谁谁谁,连他妈动都没动。长笛说完提了杯酒。这时候长号说:老黑,就咱上次在哪哪演出,刚进第二乐章你那一个solo,就那个升do。长号没说下去,他用一只手扶着酒瓶子,另一只手从桌子底下缓缓的,结实的升过头顶。do~长号由强到弱配合着手势,唱着那个音。他没把那个音唱完,do~~哎呦我操,太漂亮了,那天晚上就他妈你那嗓子绝了,那章要是没你撑着就他妈塌了。长号说完把自己的酒喝完,使劲嘬了口烟,老黑也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嘿嘿的笑着说:别扯鸡巴蛋!
那声do当然没有乐器发出的好听,那声do在铁锅鱼面前显得那么不协调,那声do在这几个光着膀子的老爷们儿面前显得有些遥远,那声do哪哪儿都不挨着。但那声do在他们的生活里,就像音乐在他们的生活里,那声do在第一乐章后面第三乐章前面,那声do只能从老黑的管子里发出来,那声do老黑吹了半辈子,那声do就是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