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来得较往年稍早一些,彼时正是九月秋高气爽之际,青州城却落了薄薄的一场霜。
刘子兴的母亲还在灶前忙活着,她把几个新摊好的面饼塞入刘子兴的手里,本想故作欢快地对儿子挤出几丝笑意,却终究没忍住,眼角突然一湿。
刘子兴安慰母亲道:“娘,您别担心,等我们打赢了西北那些狄戎,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母亲点点头,嘴里叮嘱着一路保重,然后再一路目送儿子的身影渐渐远去。
长亭之外柳色沾了几丝枯黄,刘子兴手里紧紧攥着的,还有一个翠色的香囊,这个香囊便是邻家名叫小宴的姑娘一针一线缝就的。小宴常常说自己手脚粗笨,做不来针线活,可眼下这个香囊却甚为精致,也不知道她在上面花了多少心思。
刘子兴回过头,依稀还能看到母亲在远处向他挥手的身影。
沙场上西风猎猎,战旗迎风招展,刘子兴混在一群新入伍的士兵中间,士兵们有着和刘子兴一样的稚嫩的面孔,他们披着明光甲,听着主帅在城楼上的慷慨陈词,胸口都有一股热血在涌流。
身为男儿,保家卫国,本就是至高的荣光。
这一仗,一打便是好几年。
西北的沙场很是苍凉,一场大风下来,便是飞沙走石,满面风沙,好在这么长时间下来,将士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他们都在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把敌人赶回老巢,然后满面春风地衣锦还乡。
偶尔刘子兴也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书,母亲不识字,家书也是找私塾的老先生代写的,借着月光,刘子兴一字一字认真地读着,母亲的信里没什么要紧的事,无非就是一些家长里短,比如父亲的坟前长了野草该去拔了,今年的收成不错,还分了些谷子给附近瞎眼的老太太诸如此类,在新来的一封家书中,母亲还提到小宴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她还在等着刘子兴仗打完后做他的新娘子呢。
读到此处,哪怕是被战争打磨得心肠冷硬的刘子兴也会温柔一笑,脑海里浮现出了小宴清秀熟悉的面孔,那个一笑便眼睛弯弯的女孩子。
城楼上那轮凄寒的月不知照了几个春秋,刘子兴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可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却越来越少,他们很多死在了残酷的战场上,有的士兵甚至为了逃避战争,偷偷一路往家的地方逃去,沿途却被主帅亲自抓获并砍下了头颅。
刘子兴没有想过逃跑,可他也在盼着战争早点结束,他想念母亲那张苍老却温暖的脸,还有那个总是带着笑意的女孩子。
又是一年过去,刘子兴再未收到母亲的家书,也不曾收到母亲亲手缝制的寒衣,他心里开始起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他的母亲可能不在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往下想。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一场十年的战争终于还是赢得了胜利,刘子兴回故乡的那一天,恰好飘着冰冷的雪,他不由想起了同伴们曾吟唱过的一句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尽管无数次想象衣锦还乡时的情景,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刘子兴却百感交集,他一路走过了长长的街道,看见了街尾有个姑娘在卖伞。
那姑娘的模样,与他心上的那个女子重合。
姑娘抬眼,看见了站在雪中的刘子兴,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父亲的旧坟旁还有一座小小的新坟,那是刘子兴母亲的,对着这浩瀚的天地,对着父母的坟头,刘子兴和小宴拜了三拜,从此他们便正式结为了夫妻。
刘子兴心想,尽管这世间之大,有许多的不如意,好在还有人能携手为伴度终生。
本以为日子能在这样简单平静中度过,可上天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这个寒风刺骨的冬季,小宴在卖伞回来的途中突然晕倒在地。
刘子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请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大夫,大夫细细为小宴诊治了一番,却只是摇摇头,说道:“姑娘这病,本还可以医治,却因为一拖再拖耽误了时机,怕是如今再也好不了了。”说完开了几副缓解疼痛的药方便匆匆离去。
刘子兴这才知道,从军打仗这么多年,他的母亲和小宴过得并不好,相熟的人说,青州城这最近几年发了大旱,很多人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有一些人不惜铤而走险做了强盗,一些吃的用的,都被强盗抢走了。
一个老头叹道:“小宴是个好姑娘,为了你的母亲不饿着,自己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不让你母亲知道,这样一来,她的身子才越来越弱。后来为了省钱,她连看病也舍不得了。”
刘子兴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心上人,还好他还有朝廷亲赐给士兵的安家费,这些钱他便用来给小宴抓药,这几个月下来,银子已七七八八用了不少,可小宴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看向他的目光也越发涣散。
夜深无人的山林中,无人看见刘子兴曾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新年过得很是冷清,小宴用带着寒意的手紧紧握住了刘子兴,她说,她知道自己这病好不了,所以也不打算再治,她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和刘子兴再去看一场都城的灯会。
刘子兴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个时候的小宴便无比期待都城的上元节,每年上元节的前一天,她都会拉着自己的袖子,用带着讨好式的撒娇祈求去看上元节的花灯,可刘子兴总以都城离青州太远作为拒绝的理由。
刘子兴温柔地在小宴额头上轻轻印上一记,说:“好。”
有人说今年都城的上元节比去年更加热闹,彼时天上月华如练,无数的孔明灯带着祈愿飘摇而上,烟火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那日小宴画了很好的妆,站在热闹的集市上的她愈发显得娴静美好,刘子兴拉着小宴的手走过一个又一个热闹的摊位,最后停留在一个卖花胜的铺子旁。
他挑选了一只蝴蝶兰的花胜,然后细细插入小宴的鬓间,随即身后一束烟火在高空绽放,烟火绽放时的瞬间光亮,映出了两人此时无比明媚的面孔。
这是刘子兴关于小宴最美的记忆。
小宴是在这年三月离开的,三月的桃花开得很是好看,刘子兴把小宴埋在了开满桃花的山丘上,他记得小宴以前最爱这些花草,如此,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吧。
此后的日子,刘子兴和无数寻常人一样,在柴米油盐中忙碌着,在时光中年华老去,而无人知晓,在他的枕边,还始终留着一支蝴蝶兰的花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