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时03分发车。售票员把当天的高铁票从窗口递出来,还善意地提醒她,带好自己的行李,别误了点。
19时03分?真的没有再早一点儿的票了吗?她又说了那句已经重复了好几遍的话。
没有了,去X城,这是最早的一班。售票员的语气那么的不容置疑。
她接过车票,隔着玻璃窗向售票员点点头,算是表达了谢意。其实,她不想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自己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绝大部分的话都送给了男人。
今天的争执起因很简单,男人下楼买菜,她一边泡黄豆一边给男人说,记得买个猪蹄儿回来。等男人买菜回来,她突然火冒三丈大——男人却买回了一对酱香熟猪蹄儿。
她说,你本应该知道我泡黄豆的用意。她“啪”的一下将酱香猪蹄儿倒进垃圾桶。
也就是这么一个黄豆大的事儿,使她下定决心要逃离这座城市。
男人不知所措,只是说,你可以给我说要做猪蹄汤的。她对这位木讷、不解风情,还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男人已经厌烦透了。
此时,她拉着行李箱义无反顾地向出发厅走去。身边都是来回穿梭的陌生人,彼此不需要任何寒暄。她始终不喜欢如车站、码头这种地方,大家都是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没有亲情与友爱。进了出发厅,她看了看表,时间还早,她想找个地方坐坐。
她也不喜欢候车区那一长溜一长溜的铁椅子,她有一坐下来就看书的习惯,那种冰冷嘈杂的地方,是万万读不进去书的。
去咖啡厅。当看到候车厅角落里藏着一家不显眼的咖啡馆时,她走了进去,她喜欢那里的氛围。
其实,她一直都是一个追求小资情调的女人,只是随了这个男人以后,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有时候她在想,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被这个男人的微笑迷倒的,就那么死心塌地的跟随他来到这座漫天飞沙、连一滩湖水都没有的城市。
当初她在X城,经常像今天一样坐在那家咖啡馆。一天,还是男孩的男人走了过来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一下子被男人吟诵的诗感动了,说,走,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后来她真的随他来到这座城市,母亲为此还追了过来,给她说,宁为凤凰做枕头,也不随鸡做嫁衣。她知道母亲话里有话,母亲凭着大半生的生活经验,已经看出来,眼前的这位男人无法给女儿带来幸福。
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她强迫自己忘记前二十年被娇养的经历。从此,她接管了这个家的一切事务,菜米油盐醋,吃喝拉撒睡,她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归置,为的就是与母亲赌气——我们一定能过得幸福。
于是,她变了,变得像个男人,像个泼妇,更像一个三头六臂的哪吒。有朋友给她开玩笑,你的六只臂膀,两只主内、两只主外,剩下那两只,一只用来指挥男人,一只用来佩戴王冠。
她哈哈一笑,我是一个多么苦命的女王啊,连王冠也要自己戴。
朋友说,知足吧,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家有车有房有绵羊。那只绵羊,其实就是男人,身边的人都给她说,看你家的男人,像绵羊一样温顺。确实,日常男人老实得连走路都得问她一句,该左拐还是右拐?这种清淡乏味、毫无激情的生活方式,让她感到无比无趣。
当她把猪蹄倒进垃圾桶时,男人张了张嘴想申辩,但自己大发雷霆的样子估计吓着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于是,她拉着行李箱出了家门。
男人想拦,她一瞪眼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不准动。男人竟然真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坐在咖啡馆里,她要了一杯蓝山咖啡。熟悉的音乐又一次响起,一位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轻步走到自己的身边,很优雅地将咖啡放在她的面前说,请您慢用。
多么熟悉的场景。多年前,还是男孩儿的男人也是这样一次次优雅地走来,将咖啡放在自己的面前,请您慢用,有事您叫我。每每结账时,男孩儿走过来,要不要再来一杯蓝山?说话间,还不忘冲她坏坏一笑。
你陪我我就再要一杯。她同样报以那种坏坏的微笑。
你可以请我吃块儿提拉米苏。男孩儿说。
就这样,男人走进了她的心房。在随后的几年间,她时不时会命令男人,来,坏笑一个,好让老娘心醉。但男人的笑越来越平淡,于是她就抱怨说,你变了,变得敷衍了。男人抱歉地说,离开那环境多年,挤不出来这种职业的微笑了。那一刻她才明白,那种曾经让她心醉的笑容,却是假的。
她饮一小口咖啡,温热而苦涩,味道依旧。熟悉的环境唤醒了她深埋于心的情愫,她不由抬手示意服务生过来。等到服务生走来时,她又笑笑说,没事了,你忙吧。看到服务生一脸懵迷,她不禁失笑——多年前,她也如此这般地调戏过男人。
您需要我在什么时间提醒车次您吗?服务生耸了一下肩,算是自我缓解尴尬。
她摇摇头,谢谢你,不用了,你忙吧。
服务生走后,她拿起手机看时间,却看到主屏幕上显示了一条信息:别生气了,生猪蹄我已经买了。中午买熟的,是因为前天你说市场的酱香猪蹄好吃,以为你想吃了。
她随即扣上了自己的手机。此时,候车厅广播里响起了《新闻联播》的前奏曲,她再次抬手示意服务生过来。
您好,要结账吗?服务生问。
不,我想再来一杯蓝山。看到服务生要去下单,她急又补充一句,再打包一块儿提拉米苏。说话间,她冲服务生坏坏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