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

我们从教室出来,没有再看什么,径直走下了坡道。张华走在了最前面,那根竹条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在无旁人的街道上,在空气中交叉挥舞着。

胡老师和刘老师走在中间,说话并不像之前那么频繁,而且声音开阔,我和成朗在后面都能听到。我突然觉得女生天性细致,哪些话是跟闺蜜说的,哪些是可以和大家一起交流,在不自觉间,她们都有计算。

我们快走到加油站了,刘老师说:“我们把江老师叫下来散步吧!”

成朗说:“好主意!”

我也反应过来了,问道:“江老师是这家加油站老板的女儿?”

“你现在才知道啊?”成朗吃惊地看向了我,连忙又朝着前面大声说:“你们看,徐老师是不是特别宅,同事这么久了,他竟然不知道江老师家。”

成朗的话引得大家连连赞同后,他冲我真诚地笑着,一脸老实相,有种目的达成的喜悦,于是我才意识到他刚才在故意显示我的存在,“哎!”我在心里叹息,由衷感谢他的良苦用心。

“江老师与我们一起,那太好了!”我说。

“那你去叫啊!”张华在前面大声回应我。

我突然无法言语了,屏住呼吸,脑子极速思考,终于不好意思地说出一句:“其实我还不太熟。”

“对啊!徐老师,你应该去的,你刚才说挺好的。”刘老师和胡老师取闹着说。

“对啊,你不熟,正好认识一下,不就熟了吗?”成朗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我低下了头,摇了起来,仿佛羞涩之情能被甩出去。我没有回答他们,我也知道他们并不是真要我去叫江老师。他们说起江老师只是碰巧路过她家,有了一个打发时间的话题,他们怂恿我去叫,早就料到我不敢去。我们五人分成孤立的三排走,我们缺乏热情,也没有一个十分健谈的人,多一个人都是负担。

其实,我也本不希望江老师加入我们,不是我对她有什么怨恨,像她这样一个待人友好、白净漂亮的女孩,谁又会对她有怨言呢?只是她走在我身边,我总觉得会失礼,说不说话都觉得是个问题,她高兴,我便身心轻松些,她要是在我们中间有些失落,我都觉得自己有一份罪过。我并不喜欢这类型的美女,但凡是美遭到破坏,我总是于心不忍。

我无言地走着,想着,看不见车辆在马路上飞驶,也不知道旁边沟渠里堆了些什么。突然成朗一个大声将我惊醒。

“大家看!那片山林里有好多栗子树,走!我们去捡栗子吃。”

我回到当下的现实,朝着成朗手指方向看去,就在我右手边,一条幽径延伸向林子深处,我第一感觉是:林子太幽深了,有些可怕。有密密麻麻又瘦又高的树,好像受到了诅咒长不壮,路边上、林子里有很多青翠的草,它们好像在蓬勃旺盛地生长,拼命吸取黑黝黝地面下的养分。我的胳膊有些冷,天色似乎又暗下来了一分。

我说:“应该捡不到栗子的,地面好潮湿,人迹罕至,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

“大家跟我来,上去捡栗子咯。”成朗首先冲了上去。

“哪里哪里,走,去看看。”张老师紧随其后。

他们太激动了,没有听到我的话,我怕在最后有意外,也跟了上去,随后两位女老师互相拉着手走了上来。

我跑上一片平地,头顶上是一棵茂盛的栗子树,地上散落着许多栗子的空壳,空壳还是青色的,有些栗子壳是完整的,但根据经验里面藏着的栗子是干瘪的。除了栗子壳,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被打断的枝条,场面很凌乱,这些人为的迹象让我放下了沉重的心情,我也终于有兴趣看看他们在干嘛了。

成朗是个真正活在现实里的人。他佝偻着身子,手上拿了根枯枝在草丛里翻找。他从里面挑出了空壳,挑出了树叶,还翻出过一只褐色的大甲虫,甲虫突然显现,把他吓得直起了身,于是他走向另一片草丛,大声说:“这里一个栗子也没有。”

张老师也是为了栗子兴致勃勃而来,不过在零乱的地上扫视一圈后,他兴趣全无。他说:“我靠,居然被人捡得一个都不剩。”

他走到路边上,望着远处人家的房屋,那里都是红瓦的楼房,墙面贴了洁白的瓷砖,中间还用特殊花纹的瓷砖排列出“吉祥如意”之类的话,房子门前都有一块场地,地上大都堆积着干燥的木柴,木柴暗沉僵硬的画面与房屋精致的装潢丝毫不适应。但这些并不足以引起张老师的注意,竹条依旧在他手中散漫地挥舞着,直到一条黄色毛发的土狗从一堆柴底下钻出来,并冲着张老师“汪汪”大叫时,张老师才有了心绪的变化。

“哇……哇……这么远都瞧得见。”张老师被这陡然出现的叫声吓得退了一步。

“是啊!这狗太机灵了。不过,还好离这么远。”我笑着说。

“那怕什么,我刚才只是猛然被惊到了,现在就是它在我面前,我都不在乎。一脚就给它踢飞了。信不信?”他说完,还挺直了胸膛,粗壮的胳膊还朝我比划了一下。

“是是是,其实到那时根本不用你动手,光你的气势就能吓住那条畜生。”我说。

“那是!”他回道。

我与他并排站在了路边,脚底下踩着绿草,看向那条远处“汪汪”直叫的狗。这是我见过张老师少有的得意时候,他一只手把竹条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扠在腰间,一只脚轻点着地面,一束青草在他脚底震动。

“走吧,走吧,下去吧!这儿真没栗子可捡。”胡老师说。

“是啊!说好的出来散步,在这山林里找什么呢?”刘老师也说道。

是啊!这两位女生顺应我们的热情搀扶着爬上陡坡,违背了初衷,还一无所获,他们怎么会不抱怨呢?

“哎!”成朗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直起腰,胯下依然是一片草丛,他摔掉手中的树枝,蹬了一下地面,说:“太扫兴了,这样大的一棵栗子树,竟然在底下找不到一个栗子。没想到,真没想到!”

“对啊!还害得我们爬上爬下。”胡老师说完也叹了一口气。

“好吧,走喽,走喽。”张老师陪伴着两位女老师走下去。

我走到成朗的身边,他一把扶住我的肩膀,整个上身的力气都摊在我的身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他认真的气息,并快乐于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回到街道,我们看见了天空,明亮而又开阔,心情也变得开朗了许多。两位女生不再手牵着手,她们昂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起来,张老师与她们并排走着,我和成朗紧随其后,我们像是摆脱了目的、场所的限制,五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去寻找美好的生活。

这美好的生活不局限于幻想,往往在大地山川中表达。我们路过一座宽阔的桥,桥虽然不长,却十分厚实,灰白的颜色,闪着水泥光滑的色泽。我们不吝啬用双手去触碰它,用身体依靠它,无所顾忌地站在它身上跳跃欢呼,惊诧于底下水流越过巨石激荡起的水花,洁白而赋予生命力的水花。

“听吧!前面瀑流落下的声音,我曾经从桥上走过这么多次,头一次感受到这样强大的声音,啊!太爽啦!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张老师叫喊着。

是啊!声音似乎越来越震撼,我们无不被震惊到。我们在桥上排了成一排,望着滚滚下落的瀑流,目光犀利,意识敏锐,似乎风拂过我们的面颊,是来自远处瀑流对我们的呼应。

我们在桥上站了许久,才又沿着马路朝前走,瀑流声渐渐远去,天空还是很明亮的。
我们说了一些话,可能没有边际,我已经记不起了,直到我无意中提起星座的话题,我们的话终于变得密集了。

“也只有摩羯座的人,才这样细致专注地去欣赏或做某件事了。”我说。

“摩羯座?徐老师,你是摩羯座的啊?摩羯座的人这么样?”刘老师问道。

“我就是摩羯座的,对我来说,摩羯座可能是十二星座中最悲惨的一个了,当然优点也是十分可贵的。”我说。

“有这么可怕吗?我也是摩羯座的,为什么我没什么感觉。”刘老师笑着说。

“摩羯座是几月份?”胡老师紧接着问道。

“可能你没有仔细对照吧。我觉得星座性格分析太准了,我二十岁前从未接触过星座信息,大学里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在人际交往、行为处事方面有很大问题。有一天,我翻阅手机时看见自己的生日对应着摩羯座,结果上面写着‘性情孤僻、敏感,信心低下,注定孤独一生’之类的话,说得太准了,以至于我对人生都有了幻灭感。”我一边说,一边带着很惆怅的语气。

“那么惨,我好像没什么感觉。”刘老师笑着说。

“摩羯座是几月份?”胡老师再次问道。

“摩羯座是12月22日到1月19日。”张老师答到。

“对!是的。”我说。

“啊?那我也是摩羯座的。”胡老师说。

“这有什么,我不也是摩羯座的吗?摩羯座也挺好的啊。”张老师说。

“啊?除了成朗,我们四个人都是摩羯座的。太巧了。”刘老师说。

“对,真的太巧了。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也可能是摩羯座自有的规律将我们吸引在一起,你看,我们走在一起聊天或做什么都毫无违和感。”胡老师说道。

“有道理。”我说。

“难道我就这样被孤立了吗?你们这样不对!”成朗调侃道。

我们都笑了。

“那我八月份生日,是什么星座?”成朗接着说。

“我猜你是狮子座的,你热情开朗,交际广泛,特别是一表人才,狮子座总是男生长得帅,女生长得漂亮,他们是十二星座中引人注目的。”我说。

“是的,八月份是狮子座的。我靠!全是优点,不像我们摩羯座说优点用的都是‘执着,有恒心’类似这样的词。”张老师对着手机说。

“这点说得很对,我就很执着。”刘老师说。

“我也执着,甚至于有些固执。”胡老师说。

“我要是没恒心,不执着,都考不上初中来当老师。”说完,我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来了一句:“张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执着于搜寻女朋友。”

“你在说些什么?哪儿跟哪儿啊。”张老师答到。

可我们还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突然成朗大声喊到:“你们看前面路边上有棵栗子树。上面结了好多栗子。”

我们连忙走上前去,果然如所见一样。此时的马路边上有水泥砌成的低矮的城墙,自然是为了防止转弯时快速行驶的车辆冲下堤岸,进入河流中。城墙阻止了车辆,也人们越过它,可堤岸边上的茅草、荆棘丛敢于越过它,伸展身躯,在马路边上招摇。

当然,还有这棵栗子树,它不是很粗壮的枝干,却支撑起顶上十分繁茂的枝叶,以及枝叶间累累的果实。果实垂过了城墙,颜色青翠,有些隐藏在同样青翠的叶子间,加上它们浑身的刺,我们摘取时难免被误伤。比如我拉一根枝条时,手臂就被叶子间的一个栗子弹到,当时就出现了点点鲜血。

可带刺的栗子并没有吓住我们。依然是成朗和张老师最有兴致,他们俩抽取枝条,两位女老师采摘果实,她们似乎带着女性与生俱来的细致谨慎,或受摩羯座性情的影响,采摘过程非常顺利,最后大概摘了十几个栗子。

随后,成朗又从草丛中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头,他似乎对草丛里的东西很敏锐,当我也想在草丛里寻一块石头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就只有在旁边看他敲开栗子带刺的外衣。他依然是那么认真,那么享受。就蹲在地上,用石头很有技巧敲破栗子,然后一只脚踩住半边栗子,石头剥开栗子的外衣,必要时还需肉指掰开带刺的外衣,取出蕴藏在里面的果实。

这是一件极细致的活动,成朗极具耐心,喘着粗气,汗水从他的两鬓缓缓流下,在脸颊划出几道痕迹后,滴在了衣服袖子上。可他很快乐,每取出几颗新鲜白嫩的栗子,他都说:“来,你们先拿去吃。”最后,我们手中都有了一两颗栗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不再剥栗子了,把剩下的栗子全扔向了城墙外面。我们继续往前走着,手中剥着栗子壳,嘴里嚼着新鲜的栗子,声音清脆,果实甘甜,我们还交谈着美味的感觉。

我们像是又走进了林间,马路一面是山坡,一面是树林,它们遮蔽了傍晚时分的微弱亮光。马路很阴暗,时常有凉风袭来。我和成朗不知为何走在了最前面,并同他们拉出了一段的距离。我们一起交流着什么,笑声不断,如同两只快乐齐飞、互相唱和的小鸟。在走到马路边上分出的一条岔道口时,成朗停住了脚步。他觉得这次散步不应重走旧路,又想起河对面有个夹石沟山庄,那里有娱乐设施,可以唱歌,可以喝啤酒、吃烧烤。于是,他朝着后面喊到:“我们到河对岸去玩吧!那里有个山庄。”

“好啊!可以去呀!”马上就听到胡老师传来答声。

成朗十分高兴,“那你们要从这条路上下来。”他喊道。

这是一条泥土铺成的路,不是很结实,路中间有两条深深的车轮印迹,印迹已经干涸,带着历久弥深的沧桑。高耸的松树在一边生长着,褐色枯槁的皮与路边放置的白色岩石形成对比。

我们从这条路上走下去,看见一片空地,十分平整,暴露在天空之下。我们的视野变得明亮了许多。

“原来这里建造了一个小型砖厂,你看!这里还堆积了一些没运走的砖。”成朗说。

“是啊!不过似乎被遗弃了,只留下了一个空壳子的机器,还是一副锈迹斑斑的样子。”我说。

“其实,私人在这里办个小砖厂,还是挺赚钱的,就在家里干活,也不是很辛苦。”

“嗯,就像我叔叔在河里捞沙,他自己买了一个简单的机器,天气晴朗时,就在河里捞,也不用出去打工。就在高一的那年暑假,我还给他帮过忙,给他按电源开关。他还给了我一百块钱的工资。”我笑着说,“不过,后来河里的沙都快捞光了,村子里的人担心河堤坍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捞了,于是就又外出打工了。”

“是啊!估计这里靠着公路摄取泥土,也是迫于公路坍塌的威胁才停工的吧!哈哈哈。”成朗说,“不过,要是公路倒了,那真是罪过严重了。”

“是啊!是啊!估计老板害怕了。”我笑着回应道。

“咦?他们怎么还没来呢?”成朗朝上面的公路望去。“喂!你们怎么走到上面去了?不是去夹石沟玩吗?”

透过松树林间隙,我们能看见他们三人若隐若现的身影。他们并排走着,小声低语,似乎很惬意。

“不好意思,我们错过了。你们先去,我们走到下一个岔道口,再折向河对面,与你们在夹石沟会合。”胡老师朝我们喊到。

说错过,谁又会信呢?这样一条宽阔的岔道,一条与公路一样承受过重担的岔道,他们怎会视而不见呢?他们分明就是就是想与我们分开走,这样的预谋或许早已在他们心里扎根,在那棵栗子树旁,在那座大桥边上,或许是在自散步的那一刻起。哎,这样的举动太让人伤心了!

我明显看见了成朗脸上的抑郁表情,以及眼睛里忧伤的神色。

“那你们一定要来哦!虽然你们现在距离下一个岔道口还很远,虽然折过来后又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你们一定要来哦,我们在夹石沟等你们。”成朗无奈地说着,仍然故作激情饱满的情态。

“是啊!你们一定要来哦!”我也加了一句。

“嗯,好的!你们等着吧!”刘老师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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