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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方出家已经十年,每日在佛祖前念经,他觉得他已经放下了,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尘俗的情感,但再见到苏然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颤动了。像是佛祖在他的池塘里投下一枚石子,波纹静静地荡漾开。
他和苏然是邻居,他比苏然大三岁,也算一起长大的。
自小,他就对苏然有好感。苏然小时候就长得好看,村里无人不知。就是大人也喜欢逗她,看她笑。他也喜欢看苏然笑,苏然笑他就笑,苏然不开心他也难过。
“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苏然问他。
那时明方还没出家,还有俗家的名字。他俗家名字叫方明。后来他家遭受变故,父母相继死去。他因此被人认为是不祥的,命硬,克死父母。
那时他十八岁。
他离开学校,外出打工,要赚钱让苏然过上好日子。这些他从没和苏然说过,只是和苏然说,等他赚了钱就回来。
他出去打工就是十年,音讯全无。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苏然。然而她虽然赚了些钱,但回来时,苏然已经嫁人了。
苏然的父母是势利的,贪财,把苏然嫁给了有钱的老板。
方明远远地看了眼苏然,随后来到这座寺庙,抛弃了世俗的名字,忘却了尘俗的烦恼,一心与青灯古佛作伴,只想了却残生。
“师父,我想得到开解。”苏然的声音把明方从尘俗往事中拉回现实。
十年过去了,苏然的容颜依旧。而他却老了,变了模样,苏然怕是认不出他了。
明方脸上保持平静,语气却有些露怯。要是苏然认出他,他又该如何?他清一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抖。
“只有自己放过自己,你才能得到开解。他人的开解往往是徒劳的。”
明方既是对苏然说,也是对自己说。
他开解苏然的时候也在开解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和苏然面对面的这十来分钟里,他差点就破了多少清规戒律。
他已经出家十年了,是该放下了,放过自己,也放过苏然。
苏然却不为所动。任何来找师父开解的人,都不可能这样一两句打发了。她的愁绪都写在脸上。
“我丈夫三年前去世,留下一个一岁的儿子,也在两个月后离开。是不是我命太硬,克死了他们?”
明方想到自己,他父母离世后,别人也说他命硬克死了父母。
“我是不是注定孤独一生,我生命中的男人都会弃我而去?”
“他们的生死是他们的命数,并不是你克死的。你只有放过自己,才能真正得到开解。”
“我不明白。佛祖为什么不渡我?”苏然带着哭腔,“曾经有个男人跟我说,等他赚了钱就回来,我说我会等他,但是最后我没等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上天要惩罚我?师父,帮帮我。”
明方闭上眼,他已经无颜面对大殿前的佛祖。他双掌合十,向苏然致意。如果是十年前,他或许还会对苏然说出自己的想法,但现在,他已经三十八岁,老到苏然都认不出他来了。
“那已经过去了。不是吗?你来想得到开解。那我开解你,你的人生在未来,不在过去,放下过去吧。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还有未知的风景。”
明方没有看见苏然离去。于他而言,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还好,最后他守住了内心的清明。他相信不会再有令他动心的人出现。他抬头看向佛像,感觉佛像较以往似乎更加的伟岸。
明方知道,他这是在欺骗自己。不过他来到寺庙逃避过往,就是在欺骗自己。他父母双亡,爱着苏然,而苏然却嫁了人。他来到寺庙清净之地,把头发剃去,开始修行,借以逃避过往,让自己放下。
他用了十年时间开解自己,却因苏然的出现扰乱了心境。他以为可以欺骗自己,可他欺骗不了佛祖。苏然离开后,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每天在佛像下念经,每个字都是苏然的模样。
每日的煎熬让他后悔,既后悔出了家,又后悔让苏然离开。或许苏然来找她开解时,他就该告诉苏然他是方明,哪怕苏然没有认出他来。
方明,这个他俗家的名字再次成为他的束缚,不断地困扰着他。有时候他是明方,有时候他是方明,有时候他二者皆是。
他虽然想念苏然,但他每天只与青灯古佛为伴。每日看着来来往往虔诚的香客,违心地开解他们,却是自己也开解不了。
明方已经是个老头了。早晨醒来,在被窝里,他缓缓地扯开被子,一阵激灵,上下牙齿相碰,让他感觉自己为数不多的牙齿也要离开他。刚出家时,他还会想吃肉,现在就是肉放在他面前,他也咬不动了。他知道,他是真的老了,可以坦然接受每天豆腐青菜的日子。
苏然离开了,又在明方没有想到的时候再次出现。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苏然的声音仍然和年轻时一样,和他记忆里的声音一样,和他诵经时扰乱他内心的声音一样,虽然他的耳朵听不大清了。
“师父,我想得到开解。”苏然说。
明方眯着眼睛,他不眯着眼已经看不清了。苏然端坐在明方面前,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人生已经过了大半,该放下了。”
“三十五年前,我家破人亡,来到这里,得到师父开解,得以开始新的生活。”她指了指身后的男子说,“这是我的养子。从这里离开,我遇到他。他小小的一个人,孤独无助,满脸的灰尘。他的父母死了。那时,我觉得他就是上天送给我的儿子。我带着他四处奔波,在乱世中还好有他和我相互扶持。”
苏然缓缓地讲述。明方安静地听着,脑子里想象这些年她是怎么度过的。到最后,他眼角有些湿润。这些年苏然吃了这么多的苦,而他只是在寺庙里虚度了三十五年的光阴。每日诵经念佛,有什么意义?如果他没有被自己束缚,往前走一步,或许苏然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苏然讲到后面,已经没有苦难,人生越来越顺畅,生活越来越美满。
“你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圆满,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开解的?”苏然说完,明方问。
苏然看着明方的眼睛,正色道:“我的生活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我这一生没活明白。”
明方看着苏然,内心一颤。他这一生又何尝活明白了?
“不太谦虚的说,我年轻时的长相让许多人着迷。我自己也为自己容貌痴迷。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慢慢明白了,他们喜欢的只不过是我年轻的容颜,我老了就没有人喜欢了。”
明方看着苏然,很想对她说:我喜欢。五十五年前他没说出口,四十五年前他也没说出口,三十五年前他仍然没有说出口,现在更是说不出口。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在再说情爱已是徒劳。从头至尾,他的爱情只关乎他一个人,与苏然无关。他藏在心里,除了他,只有旁边的佛像知道。他已经藏在大半生,继续再藏下去,带到墓地里去,他便可以坦然地面对佛祖。
“我不明白爱情是什么样的。”苏然接着说。
“芸芸众生,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人们在自己的幻觉中得到爱情的圆满,却没有抵达爱情的真谛。”
明方调整好自己的语气,让自己不露出丝毫的痕迹。四十五年学佛,他可以轻易对任何人说出开解困惑的道理,但面对苏然却很艰难。他必须要虚张声势,他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
“我得了癌症,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苏然直视着明方的眼睛,“我只想求一个答案。”
明方睁开眯着的眼睛,露出浑浊的眼白,透过苍老的眼睛,他看到苏然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模样。
一阵恍惚过后,他再次眯起眼,看清苏然鬓间的白发与脸上的皱纹。
“你怎么有白发了?”
明方感觉方明正在占据他的意识,他是在透过方明的眼睛看苏然。
“五十五年了。”苏然语气仍然平静,没有因为癌症露出忧伤。
她仍然直直地看着明方,明方感觉自己无可躲避,身后就是佛祖,他必须诚实。
“你要什么答案?”
“我近来看经书,读到佛陀弟子阿难爱上一个女子,愿为她化身石桥受风吹、日晒、雨淋。我想问,出家人也可以有爱情吗?”
明方的呼吸变得急促。“出家人,也是人。”他强装镇定。
“那你呢?”苏然紧接着问,“你也有爱过的人吗?”
“我不行,”明方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得自己都陌生,“我已经太老了。”
“方明,五十五年了。我也老了。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明白你对我的感情。”苏然向前,抓起方明的手,“你是唯一仅仅爱我,对我没有企图的人。”
明方睁开眼,含着的眼泪从眼角落下。他伸出另一只手,覆在苏然的手上,变成了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