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外婆去世消息的那两天，广州恰逢海高斯热带风暴，雨很大，牵天扯地，揪人心扉。有些事情发生前，冥冥中似乎总会有所预示。前些日子，我未满三岁的小表妹老是莫名其妙地念叨：我要回老家……顿一顿，爸爸要回老家吗妈妈要回老家吗姐姐要回老家吗……都只当是想哪儿说哪儿的孩子话，并未在意。然而就在第三天的中午，接到外婆离世的电话，他们一家三口就撇下我，立马去了机场，急冲冲地回了老家。

这让我不由地想起电影《西雅图夜未眠》的某个片段，中年丧妻的汤姆·汉克斯的儿子为他父亲物色了一个女朋友，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后妈，他说服父亲去接受这份姻缘：你要相信我，小孩子有种与宇宙通灵的能力，那种能力会因为成长慢慢消磨，所以大人们没有，你没有。

极度思念一个人而绝望无助的时候，最好的选择可能是睡觉，因为梦境是个好东西，在梦里什么都有。我开始嗜睡，沉溺于梦里，不想醒来。我也越来越愿意去相信梦境的寓意，就像相信小表妹那种被宇宙中某种神秘力量赋予的先知的能力，虽然其后证明她并无任何异常。但我就是愿意去相信所谓科学的局限，人类认知的局限，以及这个世界背后神秘力量的主宰。因为，它们给我带来了关于天堂和轮回转世的希望。

所以，当外婆辞世，当我必须接受自2008年10月5日起在这个世上将再无一个外婆可以被我呼而应之的事实时，我没有像十四岁那年因为奶奶辞世而哭得死去活来的情状，我慢慢选择了平静面对和接受，并且坚信，在世界之外的某一个永远春暖花开的地方，我挚爱的亲人生活在纯粹的幸福之中。不用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不用害怕和担忧衰老与丑陋，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不用在相爱想杀的撕扯中尝尽酸甜苦辣——而有一天我也会随之而去，或许死亡能在轮回之前把我带到她们身边，又或许，就此拥有了永恒的相聚。生有无数个可能，死也亦然。

外婆生命的休止符落在81岁，算是寿终正寝。大限将至的日子，她有着怎样的心境我不得而知，只知道近半月来食欲不振，渐渐无话。那晚外公叫她吃饭，催得急了，就很不耐烦。没有人知道，这是她的最后一夜。次日8点左右，早饭时间，外公去探视，才发现已经没了呼吸，她蜷着身子，露在被子外面的上半身已经凉了，不过被窝还暖和，脚还温热。她走了，悄无声息。在最后一刻，没有人守在身边，我不知道她是否恐惧和孤单，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握着她那干枯的长满老人斑的手守候在床侧，陪她与死神战斗到最后一刻。

我没有回去奔丧，另两个外地就学的表弟表妹也在长辈们的默许下选择不回去奔丧，长辈们心照不宣地认为，她的辞世于己于人都是一种解脱。他们都指责她大半辈子偷奸耍滑，借病卧床，常年不起，逃避照顾家庭，相夫教子的责任，到老了更是变本加厉拖累家人。她一生生了七八个孩子，最后只存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因为从小疏于被照顾，身体羸弱多病，不到十八岁就被迫承担起养家的重担。而外婆，作为这个家庭的守护者，她失责太多。遇到困难不跟家人肩并肩承担而是躺下装病，对一切置之不理，这有悖于人伦虽然不能被证实也也不能被证伪的行为，或许是大家对她一生最大的怨恨。

我自小跟奶奶长大，记忆里外婆一直卧床不起，似乎也没有得到她多少疼爱和照顾，但也正是因为是个孩子的缘故，孩子的视角里，不会有世俗的功利的标准去评判外婆对这个家有多少实质的贡献，所以，我也没有怨她的理由。

我还是喜欢她的。我至今回想起她的样子，哪怕是满脸褶皱满头白发，却还是一个有这少女心的老人家。

她爱笑，像个孩子，喜欢编顺口溜，因为是家中小女的缘故，人情世故不太通达，很少干家务活，所以出嫁后比较惫懒啥都不会干……我突然发现，我几乎数不出她的缺点来，而那些所谓的缺点似乎并不是她本性的错误使然。她或许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吧，她这一辈子，我只能以遗憾概之——不该这样的。

下葬日期定在十二，过了重阳。外公说打了防腐针——我多么希望是起死回生针啊。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据说瘦的不成样子了，近半月没怎么进食，我想也是。关于外婆的最后一面是在08年初，也就是半年前，她皮肤白且光滑，透着红润，大家都说，老太太不知道还要活多少年呢。还记得除夕那天，我提着她喜欢的稣心糖，老远就嚷嚷，婆爷，我回来啦！她从床上下来，我说带糖给你啦，她就把衣服的兜牵开，等我放糖进去，表情像极了孩子。我还记得去厨房煮饺子给她，她一直在叨叨念着，也不管我有没有听……那会觉得有些烦，但现在，我知道，想听也听不到了。

就这样走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她的好，就如同期望她在天堂只看到我的笑，而那些由于怀念而流下的伤心的泪水，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对她是始终有愧疚的，而这种愧疚将是我一生的遗憾，我的眼泪也多半为此而流——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从今以后，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