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午,Sir的朋友圈、微博,集体高潮。
从中午,一直高潮到五点。
从猜,到分析,最后实锤。
好了,下面公布重大喜讯——
毕赣第二部长片《地球最后的夜晚》,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
开始,许多人对它的期望是主竞赛单元。
但“一种关注”也是戛纳仅次于主竞赛的正式竞赛单元。
甚至,其后贾樟柯新片《江湖儿女》作为唯一华语片入围主竞赛的消息,都被它抢过风头……
目前,国内几乎没有关于影片的前期物料,连预告也不见踪影。
但不少有taste的影迷,都好奇得不得了:
这到底是一部怎样的电影,到底到底是怎样啊啊啊???
这么饥渴,还不是因为他——
毕赣
不谦虚地说,外表确实比Sir差了一大截……
毕赣和戛纳,几乎是必然相遇的。
15年他导演的《路边野餐》,横空出世。
奖,拿到手软。
台湾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史上最年轻)、瑞士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最佳处女作、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最佳影片……
除此之外,影片共入围过30多个国际电影节。
夸奖,听到耳朵长茧。
外媒、国际影评人被反复震惊。
著名电影网站《IndieWire》评选出“全球瞩目的独立青年导演”,毕赣是唯一入围的中国导演。
法国《电影手册》:“毕赣的出现让贾樟柯后继有人,给中国电影注入了一剂强心剂。”
美国《电影评论》:“这已然是近些年电影中最为珍贵的一个时刻。”
……
感觉这些赞扬,都像献给大名鼎鼎、作品等身的资深大导演的。
但,这才是毕赣的长片处女作。
那年,他才26。
还是个闭塞地方出来的穷小子。
他生于贵州凯里,在小村子长大,从小觉得生活无聊,就写诗打发时间。
高中因为《导盲犬小Q》爱上电影,大学报考了编导专业。
去了才知道……这专业,学的是电视。
毕业后,他也没去电视台学习,跟朋友在加油站混日子。
为了生计,他甚至还去考了个爆破证准备转行。
后来,还是放不下电影。
他拿出积攒的四万块,回到小村子连哄带骗,忽悠一帮亲戚朋友和他拍完了《路边野餐》。
不要乱用“一鸣惊人”这个成语。
除非是毕赣。
从此,小镇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华语电影的“希望”,“天才”,“鬼才”……
让人意外的是,他以一种张狂的姿态,表现出本人并不意外:
“我19岁就拿了学校最佳影片。
那个阶段我得到的快感和今天我拿任何奖都没有区别。”
本人狂,他的电影说起“话”来,更狂。
40分钟长镜头。
用行路叙事,用方言做诗,用视觉作画。
故事支离破碎,欲言又止,又藕断丝连。
看不懂的人,用“文艺片”给它下着含糊的定论。
文艺片,当然没错。
而喜欢它的人虽不吝溢美之词——“诗意”“魔幻”“高级”——听起来也仍然距离事实,有着不小的距离。
其实,这是毕赣用了你不习惯的“视听语言”,给你看他觉得好的东西。
这东西可以是电影,这东西更像是生活。
今天,Sir想拉近这种“距离感”。
用几个小细节,聊一聊在作者的表达理念和观众的观影旧习之间,到底是个什么距离。
也顺便,走进毕赣。
1。
说回很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不是什么神秘、清高。
而是狂。
他19岁拿学校最佳影片,当时的奖品是一台手机。
拿到手机后,毕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输入一行字:
“24岁要拍出最好的电影。”
一个人做给自己看的行为,不叫狂,叫理想。
但当大家都知道他以后,他仍然持续喷着毫不遮掩的“狂言日记”。
电影获奖后,他说:
对拿奖我一直的态度都是,我的电影是去给电影节颁奖的,不是它给我颁奖。
洛迦诺新导演奖因为《路边野餐》,这个奖项才有价值,我的作品要大于这个奖项,不能让奖项大于作品。
新片还没拍出,他就开始吹牛逼:
二三十岁做的都是牛顿的工作,下一部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要实现的是类似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这样的意义,但我很难跟别人讲清楚,电影有电影的文法、语言、界限,我想去一切过去电影没有抵达的地方。
嗯,这才拍第二部,就已经想把“一切电影”甩在身后……
有记者试图诱导他谦虚,哪怕一次:
“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吗?”
“我觉得我是的……”
诱导失败。
那么,毕赣的狂,是真的盲目自满吗?
Sir笑而不语。
虽然一些业内影评人,并不觉得从作品属性上,毕赣和贾樟柯、侯孝贤有共通之处。
但Sir偏偏从他们三位身上,看到了很相似的东西。
2。
侯孝贤,是毕赣的偶像。
他的《南国再见,南国》,在毕赣看来是“世上最高级的电影”。
(小毕同学你随便,我干了。大多数人总爱提《悲情城市》《风柜来的人》,但Sir从大学时就偏爱它。)
该片也入围过戛纳主竞赛单元
金马奖上,毕赣作为史上最年轻的新导演获奖者,始终保持平静。
直到见到侯孝贤的一刻,他才变回羞涩的后辈。
颁奖后,媒体问侯孝贤觉得毕赣如何,侯孝贤指了指站在旁边的他:
“看他人就知道。”
那一刻,毕赣才觉得“真的得奖了”。
而贾樟柯,是所有媒体都会拿来跟毕赣对比的另一位导演。
国际电影节常客,魔幻现实主义风格。
三人身上,有种一脉相承的气质——
距离感。
侯孝贤说,好的创作,一定是背对观众的。
贾樟柯也说,我的电影只需要吸引我的观众。
但他们对自己,始终是零距离。
什么意思?
外表看这些导演的作品,都刻着属于自己的独有标签。
但你再往里看?
这些标签,异曲同工——分别来自他们的经历,他们的土壤。
他们的心灵,总在个人记忆与电影记忆间,相互碰撞。
在贾樟柯的电影手记里,有这样一段话:
窗外,夜幕将要降临北京。这座过于喧闹的城市,无法迎接幽冷的月光。我突然想远行,乘着夜幕去到山西任意一个小城。那里城池千年,一定明月高挂。我知道我是想写东西了,在办公室里找了一摞信纸,十几支用惯了的粗黑墨笔,决定到大同去。临出门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电脑上,犹豫一下没有带它。
贾是山西汾阳人。
所以,黄土,明月,小城,才是故事。
一摞信纸、粗黑墨笔,才是记述、抵达故事的最好方式。
而北京、电脑、喧闹,于他都陌生。
侯孝贤也一样。
Sir记得这样一段故事:
当时侯孝贤拜访黑泽明,黑泽明问助手: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侯孝贤的电影吗?
助手讲了一通哲学命题……最后黑泽明摇摇头,回了一句很装逼的答案:
“不是,我在他的电影里,能看到尘土。”
装逼吗?
够装,但确实是实话。
在Sir看来,什么是尘土。
就是炊烟,就是家乡,就是烟火气。
就是不同地方的人,彼此差异、又共通的生活。
3。
毕赣拍的,也是他的尘土。
《路边野餐》中有一段,Sir反复看了多次。
第一次就看进去了。
第N次看,还是意犹未尽。
片中,陈升带侄子在镇上闲逛,两人玩着山寨版过山车。
画面中,按下启动键,侄子在车上欢呼。
Sir赌300元,这种感觉,一定和看《南国》里摩托车驶过山路类似。这样的场景、心境,毕赣以不同形式复制了多次。
但,这只是画面故事。
画外,还有另一个空间——背景音,配乐是伍佰的《世界第一等》。
此处再衔接下一个镜头——一帮在室内坐着,听歌打牌的小镇中年。
电视里放的,正是演唱会上的伍佰。
在这个段落中,声与画,是两个平行世界。
与其笼统地说,这就是所谓“诗意”,所谓“跨越时空”的叙事(对不起,这样说很套路,带着专业人士的不老实)。
不如说,这恰恰很“写实”。
这就是贾樟柯、侯孝贤、毕赣这样的小镇电影青年,隔绝不同时空的类似之处。
因为这两个平行世界,分别代表着他们成长的两个平行维度。
小镇、电影。
毕赣的故乡,和同样陪伴他长大的台湾电影。
贾樟柯的故乡,和同样陪伴他长大的香港电影。
侯孝贤的故乡,和同样陪伴他长大的小津、费里尼、文德斯。
(当然,还有许多许多别的。)
这个开关打开的是毕赣小镇生活的日常,同时也是影响他成长的符号。
是不是很简单?
此处容Sir装个逼:
当我们说看不懂文艺片时,我们其实是不习惯“怎么看”。
往后,这些成长的印记不再隐晦,一再重复——
伍佰的插曲,出现三次;
对《南国》以及其他台湾文人电影的致敬,也不时从画面闪过。
上:《南国再见,南国》;下:《路边野餐》
和《路边野餐》一样,新片《地球最后的夜晚》虽然信息不多,但从选角还是能看出这种忠于自己的本能。
五个主角,两个来自台湾地区(红线框出),都有小镇成长背景。
如果你还想往深处寻找这种“创作理由”,那么尼采有一句说得好:
“艺术家本就是一种停滞的生灵,因为他停留在少年及儿童时代的游戏之中。”
少年是盲目自信的,少年又是极端怀疑的。
很多艺术片导演,也具备怀疑一切的本能。
你应该发现了,很多商业类型片,总会给观众一个关于生活的、貌似简单、统一的“结论”。
但很多好导演都会无比谨慎地拍摄生活。
因为他们也无法确定,生活到底包容了多大的外延。
于是侯孝贤离不开童年,贾樟柯总想回到“一座小城”,毕赣才会在走投无路时豪赌一把,把赌注压上一个贵州小城,自己长大的地方。
这么来看,狂人还狂吗?恰恰很务实吧?
于是他们的镜头视角,表面虽然晦涩、陌生,却贴近于某种模糊的私人记忆。
对于毕赣而言,生活,既是孩子画在墙上的钟,也是在瀑布旁晾晒的衣服,走在路上吟的诗……
“谨慎地忠于生活”只有一条路,就是依赖私人体悟。除此以外,任何貌似客观的简单归纳,都可能导致狭隘。
4。
说到视角,顺便提两句片中的诗。
比如这两句(不是一首诗里的),Sir就挺喜欢:
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过的风。
照旧打开身体的衣柜,水分子穿越纤维。
不解读意义了(那很傻,相当于把一座大桥变成一条窄道)。
但从视角上看,第一句是鸟的;第二句,是水分子眼中的“散步和流汗”。
用这种视角看待生活,不新鲜吗?又哪里神秘了?
从物质世界的任何一点出发,观察生活,才对得起生活本身的大。
而视角这东西,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轻易读懂。
就像那辆突然出现在室内的绿皮火车,倒影在墙上呼啸而过……
你说不清它为什么会出现,但确实让你若有所思。
而你若有所思玩味出的,就是某种生活的外延。
5。
“私人记忆”这个点,Sir说得差不多。
但如此理解《路边野餐》当然还不够,还有两个Sir觉得很重要的因素,应该能帮你更靠近毕赣和《路边野餐》:
时间、野人。
它们同样外表看似“诗意”“魔幻”,却既是故事脉络的核心,也是人物命运的核心。
但这又是一通长话……下次再约。
今晚,如果你确实对毕赣发生了兴趣,Sir打算和你交个酒友。
但如果你还是闷得想死……没问题,那并不代表什么。
因为即使专业如Sir,面对某些文艺片时也会咕哝两句:
“看5分钟就知道阁下很牛,但恕本人今天状态平平,咱们有缘再见。”
就像侯孝贤说的。
好的创作,确实有时是背对观众的。
毕赣同意了它,又加了一句:
“不仅是背对的,还是赤裸的,这是一次交易。”
赤裸,是坦诚才能抵达的群体通感。
而观众是否能感同身受,在于能否在灯光熄灭后的影厅,回报以相同的坦诚,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专注而又放松地,交出你们的灵魂。
当你真的走近了这些“外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导演,你会发现:
他们不狂,他们只是专注。
当毕赣谈到贾樟柯——
贾樟柯导演已经有很成熟的美学,也保持他特有的关注。做比较有些不太妥当,非要比的话,他制造了火车,我想发明飞机。
当毕赣谈到其他电影——
我要与一切电影为敌。
这不是狂,这是他唯一的路。
电影创作对于每个导演而言,就是走进自己的禁地。
一个复刻别人的导演,永远不可能是好导演,只能是一个庸俗的粉丝。
而好的导演,是你虽然能从作品里看到共通的印迹,但你知道那恰恰就是他自己。
所谓“狂”。
不过是踩过无数巨人的肩膀,又回头盯着脚下的尘土,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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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卡卡西式角色扮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