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有传奇,宋有话本。唐宋以后,中国古典小说进入创作繁荣期,帙卷浩繁,蔚为大观,其中以“四大名著”与《金瓶梅》最为脍炙人口,水浒写义,三国写忠,金瓶写欲,红楼写情,各自拥粉无数。据我所知,“大旨谈情”的《红楼梦》号召力最大,自嘉庆年间就有“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之说。翟秋白先生在《多余的话》最后写道“曹雪芹的红楼梦很可再读一读”,萧红临终说“我将与蓝天碧海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看”,张爱玲在论著《红楼梦魇》中写道“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该书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的爱情婚姻悲剧为核心,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史为轴线,浓缩了整个封建社会的时代内容)
幼时读红楼,对人物定位不准,对人物形象的认知多来于书评,误以为黛玉小气刻薄,宝钗世故圆滑,故不喜钗黛二人
长大后再读红楼,才发觉之前全是误读,曹公笔下的众女子绝不是这么单一浅薄的形象。钗黛二人,天资聪颖,一个是“山中高士晶莹雪”看破红尘却站在迷津渡口为人指点方向,一个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洞明世事却不愿随波逐流。今天来谈一下“山中高士晶莹雪”之德。
宝姐姐一出场就是完美人设,请看第五回宝钗进贾府的描写“年岁虽不大,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为黛玉所不及,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守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亲近”
通过这段话可以看出,宝钗平易近人,深得人心,贾府众人大多喜欢她。
大多数读者读《红楼梦》时,都认为宝钗这个人,城府极深,处事圆滑,善于拉拢人心,世故至及。不太喜欢她,甚至是讨厌她,殊不知,豆蔻年华的宝钗如此世故圆滑是何缘故。她背负了太多重担,这些重担,本不该是豆蔻年华的她所承受的。宝姐姐生于官商之家,父亲早逝,哥哥不成器,母亲溺爱草包哥哥,宝姐姐只得走出闺阁,料理家事,担起家族掌门人的重担,维持薛府这个大家族,以免家业败落,这其中,又有多少迫不得已
宝钗真的一无是处,心机深沉,很虚伪吗?并非如此,她也会真诚待人。
她会在湘云手头拮据时贴心的帮湘云办螃蟹宴,帮助邢岫烟赎衣服,就连极不怎么样的贾环,在分送礼品时也不忘记给他送去一份。
林妹妹行酒令失言,宝钗不仅没有当中发作,就连私底下劝导,也是先“自揭短”告诉黛玉,那些书我也看过,所以你不必羞愧,而不是以正人君子的姿态去批评黛玉,非常真诚。此时林父早已去世,黛玉只身一人,又无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像宝钗这样教导她,自此钗黛彻底和解,引为知己。
宝钗素来不喜欢“花儿,粉儿的”,她的房间与她的内心其实是相互映照的。衬托出山中高士晶莹雪冷眼看尘世的姿态。从《螃蟹咏》可以看出,她虽然可以容忍人世间的种种不合理,但并不代表她内心也认同,她有她的坚持和原则。
《红楼梦》第63回宝钗所抽花名签“任是无情也动人”,私以为,这是对宝姐姐最好的解读。
她从小就熟读西厢,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情深意长生生死死,自己却没敢动过心,难动,也不敢动。
其实我以为宝钗对贾宝玉是没有爱情的,书中有两处写道宝钗对宝玉的“感情”一处是第34回宝玉挨打,宝钗是托着一碗药进来的,一个“托”字,显得很官方,尽显那份让众人皆知的姿态。不似黛玉是满面泪光地来看望宝玉。宝钗安慰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说了一半忙咽住,自悔失言”这是爱情吗?见仁见智罢了。
另一处则是第三十六回,也是宝钗为世人所诟病的:袭人给宝玉刺肚兜,袭人出去后宝钗见那活计可爱,不由自主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注意这里,只是见那肚兜实在鲜艳可爱,才拿起针来刺,而非爱贾宝玉。宝姐姐虽不爱花儿粉儿的,但也是有少女心的。)听见宝玉说梦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有读者认为,这一“怔”字体现了宝钗爱贾宝玉,是心伤的表现。大家可以看看87版《红楼梦》里宝姐姐听到这句话的神情,那一瞬间,她根本不是心伤,而是震惊中一丝沉吟的表情。聪慧如宝姐姐,在明了贾宝玉这样的心思后,有怎会再爱上这个男人。
顾城这样说道:
她看黛玉倒是较宝玉为重,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
宝姐姐需要的不是爱,她需要的是家世显赫积极读书为官,能够带领薛家走出如今即将没落的男人,而非贾宝玉这种一味啃老,不思进取,不喜仕途经济,整日流连于各个“姐姐”之间的纨绔子弟。
宝钗最招黑的应当是滴翠亭事件,无意间偷听了下人的谈话,假装喊出“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情急之下叫出了黛玉的名字,可能有读者会说,为何叫出的偏是黛玉,因为宝钗本就是要去潇湘馆找黛玉啊,自然先想到黛玉。若是非说嫁祸陷害,那么第58回,藕官在大观园里烧纸,被发现了要拖出去打,宝玉说是林妹妹叫他来烧这些纸的,难道宝玉也是要嫁祸黛玉不成?况且曹公写这段,也非贬低宝钗,而是赞扬宝钗的机智。
第66回写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67回开篇,薛姨妈与宝钗谈及此事,宝钗却表现的无动于衷,非常冷漠,这让读者产生了极大的心理落差,宝钗用一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草草带过此事,在她看来,这种事情在生活中难免发生,天生命定,只好由他。毕竟我们是读者,站在上帝视角目睹了尤柳事件,而宝钗却并未瞧见。可以把金钏儿死亡事件和尤柳事件结合起来看,因为在很多读者眼里,这是宝钗的两大罪状,两件事性质相同,宝钗的想法,是基于一种“生者优先”的价值排序。死后的人如何,对宝钗的意义不大,活着的人怎么过日子,才是她关心的,所以她让薛蟠不要忘了伙计的酬劳。至于尤柳二人,那是他们的命,非人力所强求,我们不能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宝钗,这不公平,设若我们是那戏中人,又当如何?不见得比宝钗做得好。
也有人愿意理解宝钗,诗人顾城这样评价宝钗:
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性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哀之人的道路。她会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也许有读者责怪宝钗不应当嫁给贾宝玉,但是,嫁给贾宝玉也并非她本人的意愿,她只是习惯了遵从父母长辈,宝姐姐何其无辜,她也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何错之有?
宝钗最大的错就是,在这场身不由己的三角爱情纠葛中是不被爱却又嫁给贾宝玉的那一个,她那么优秀,样貌才情与黛玉平分秋色,更会处事得上下人喜爱,那些怨叹宝黛不能结合的人,又找不到宝钗不如黛玉的地方,自然是把所有罪过都推给身不由己的宝钗。
有时候想想,钗黛二人,也不知谁更惨,是童年失母少年失父花季黯然凋零亲朋无一存的黛玉,还是少年失父母亲性软兄长荒唐姨母短视嫂子狠辣夫君无用青春守寡白茫茫真干净的宝钗,林妹妹死则死矣,宝姐姐这儿,全是钝刀子割人
曹公赞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十分恰当,宝钗行事有自己的准则,且她本性“晶莹”为人淡泊,像是隐于山中的高士。曹公又叹她“可叹停机德”在俗世中成长的宝钗,有着合乎封建礼数可为贤妻良母的品德。
她曾是花丛中扑蝶的天真少女,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旁观者,更是潇湘妃子的知己蘅芜君,是她孤独生活中的知心人,这样的宝钗,如何不爱,如何忍心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