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地域气质过分浓烈的城市,就像它那碗出了名的热干面一样,初次尝试似乎难以接受,付诸时间和耐心,方能觉出它的妙处。
大武汉
武汉有两个别称,一曰江城,二曰浮城。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李白这句诗在千年前就钦定了武汉江城的身份。
事实上,“江城”的称号却并非武汉独有。长江流经之处,上游的宜宾、泸州、重庆,均享有江城的名号,下游的芜湖因为位列近代“江南四大米市”之首,也有江城之称。不过武汉依然是中国最著名的江城。
中国江城虽多,但浮城却独属于武汉。
设计过悉尼歌剧院的澳大利亚籍世界建筑大师柯林·达尔顿曾在考察了武汉的地貌特征后,做过一个比喻:武汉是一座全世界都难得找到的“浮在水面上的城市”。
大师的眼光一如既往地独到,比喻也很形象。
武汉这座城,水是它的魂魄。长江穿城而过,与汉江在龟山脚下汇合,把武汉分割成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鼎立的格局,三城合而为一,这在世界范围内,也实属罕见。
这座浮城就像一个谜。
当你想用一个词去形容它的城市气质时,你会发现,这座城叫人捉摸不透,就像贯穿着它的长江一样,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
这一点,中国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娄烨早已在电影里对这座城市加以剖析和探索。2012年他执导的一部在武汉大量取景拍摄并获得金马奖提名的影片,片名就叫《浮城谜事》。
影片中掠过老城区的鸽群,即使是晴天也总是灰蒙蒙的天空,退潮后空旷斑驳的江滩,还有裹挟着浓厚烟火气的街道,扑面而来的都是生活本真的模样。
娄烨想必是热爱武汉的,他用镜头化的语言,呈现出了被大多数武汉人认可的“武汉味”。
只是电影宣传了武汉,也固化了武汉。
就像后来很多部在武汉取景拍摄的影片一样,哄乱的烧烤摊、陈旧的轮渡、嘈杂的汉口集市、油辣的热干面、粗粝的武汉方言……当那些零碎的事物被镜头不断地拼接和强调,观众印象里的武汉特质就这样被标签化了。
但一座城市是不能够被几个标签代表的。
武汉是怎样的一座城?
作为一个湖北人,说实话,我回答不上来。
家乡离武汉不算远,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离家在外这么多年,我曾很多次经过武汉,但也只是经过。上大学时,是抵达或者去往武昌火车站;工作后,是抵达或者前往天河机场。武汉于我,只是一个停靠点,停靠的时间,因为短暂,只够吃一顿饭或者看一看头顶的天空。
我很遗憾,迎来送往的这些年,我并不曾深入地探究过这座城。以至于这个4月,当我带着探究的目的走进武汉,我发现我对它如此陌生,走在路上更是晕头转向,连黄鹤楼的大门都找错了。
不单是我,许多初次抵达武汉的人,都会晕头转向。
谁叫武汉那么大呢,大到经过武汉的特快列车要停两次,大到武昌的出租车都不愿去汉口和汉阳,大到你走进武汉大学一天也走不出来。
所以今天我们许多人提到武汉,都会说“大武汉”。
这里的大,除了面积,还有一层历史的厚重。“大武汉”并不是自封自大,这座城有着辉煌的过去。在民国时期,称得上“大”的,除大上海之外,唯有大武汉。
历史的风云散去,留下的是武昌首义、东方芝加哥、汉阳造、国立武汉大学、武汉长江大桥,以及隐匿在高楼之间的百年老教堂、老医院、老学校、老民居、老花园以及老城墙。
那些沉甸甸的词汇无一不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而那些老建筑,因为藏着岁月的温柔,无论什么时候凝望它们,都叫你挪不开眼。
历史和文化是一个城市的灵魂,从这个层面来说,大武汉实至名归。
小日常
有水的地方,总归是灵秀的,但被长江滋养着的武汉似乎与灵秀并不沾边。
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曾经的码头文化使得这座城大排档盛行,烟火气十足,市民刀子嘴,大嗓门,没有太多的含蓄温婉。
我在武汉停留不过短短三日,自是来不及将这座城走遍。但所到之处,目之所及,耳之所听,却发现,这座城在喧闹和市井之外,自有另一种轻盈和诗意。
我的探访之旅始于黄鹤楼。
这座屹立在蛇山之巅的“天下江山第一楼”,本地人虽然鲜少登顶,但对外地人却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园区不算很大,亭台水榭,一应俱全,更像一个市民休闲公园。穿过大门,攀上蛇山,登上五楼,凭栏远眺,感觉真有点像大门对联上写的: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撼;大江东去,波涛洗净古今愁。
正是春游季,一群小朋友站成一排,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系着红领巾,大声吟诵李白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吟诵完毕,人群热烈鼓掌。
一千年过去了,长江还是那条长江,日夜奔流,但江城却变了模样。我试图搜寻当年的黄鹤,可除了风声和云团,又哪里找得到一丝传说中的痕迹呢。
我的执着一如武汉大学校园里为着樱花而来的人群。
他们就像江中细碎的波浪,一波接一波地涌进武大。尽管樱花已经零落成泥,树上只有绿叶繁盛,但年轻的男孩女孩还是流连在樱园西路,在路牌下摆出各种pose留影,每个人都笑得很甜,仿佛拍下照片,就留住了春天。
幸而还有美食可寻。
我随着潮水一般的人群涌向户部巷。虽然全国的小吃街几乎都长一个样,但比起其他城市美食街的热情似火,户部巷简直是一股清流,摊主们并不热情呼喊,也不过分招揽,有的甚至都懒得看你一眼,吃或不吃,任君选择。
也许是被各色美食迷了眼,我迷路了,转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出口,沿着一片居民区的小路出来,走着走着,忽然就到了江边。
先前在黄鹤楼上远眺长江,只觉意境深远,此刻长江近在眼前,又是另一番光景。
江水尚凉,没有人下去游泳,江面只有几艘船来来往往。也许等到五一过后,天气热了,市民便会像一条条鱼,畅游在江里。
年轻男人也许会像易中天在《读城记》里说的,穿上红色紧身裤头,彰显最野性的生命活力。
午后的江滩很安静,也很空旷,没有牛羊在吃草,也没有人放风筝。
只有一株柳树,披一身新叶,被江风吹得婷婷袅袅。那些鲜绿的枝叶,就像江堤上散步的小年轻的手,不小心触碰在一起,又迅速分离。
那种空旷和安静让我开始走神。在家乡蕲州,这个时节,会有很多人挎着小篮,在江边挖野菜,摘野生的蒿子,回家包团子,或者炒腊肉。
但武汉人应该是不吃腊肉的,面朝大江大湖,他们吃各种鱼,吃虾,吃鲜甜的莲藕。淡水河鲜是他们的最爱,这其中又以小龙虾为最。
小龙虾在武汉人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热干面和鸭脖子。
就像没有一只鸭子可以活着游出长江,也没有一只小龙虾可以活着爬出武汉,武汉人一个夏天吃掉的小龙虾,虾壳连起来可以绕地球好几圈。
吃是一种信仰,生命里的伤痛和裂痕,都可以用一场场吃来填满。有谁不爱吃呢?
我想起从机场出来乘地铁2号线,从始发站到终点站,长长一串地名,我印象最深的却是“螃蟹岬”,报站的时候,我甚至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傍晚的时候阴云散开,天放晴了。夕阳像个甜润的柿饼,悬在城市天际线上方,江面拉得悠长的红色波光,就像柿饼撒下的红色糖霜。
时光在这一刻静止下来,夕阳下的武汉仿佛回到从前。
黄鹤楼上立着崔颢,他神思忧郁,把传说写进眼前的景色。
李白站在江边,正和孟浩然挥手告别,船只扬起风帆,驶进了烟花浪漫的扬州。
珞珈山下,郁达夫在散步,他慢慢走着,一直走进春风沉醉的夜晚深处。
夕阳一寸一寸消失在地平线。
我看着暮色中的长江大桥,想起的士大哥的叮嘱:你一定要在晚上走一走长江大桥,那跟你白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想象过那种画面,当璀璨的灯光次第亮起,跨江而过的大桥,如同横卧下来的巨龙,被夜色包裹,像一个梦。
我想象着那种华美,匆匆赶往江畔的红巷游船码头,跳上了黄鹤楼号游轮。汽笛鸣起,游轮像一颗巨大的水滴汇入长江。
武汉的夜,正等着我去探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