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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五百年了,这只死猴子还是那副德行。
五百年,对凡人来说,几多轮回,过往恩怨情仇都化作烟尘。
五百年,对神仙,不过是瞬息之间,对妖怪亦如是。
永生是一种无上奖赏,也是一种莫大的惩罚。当你俯视人世凡尘,你可以将劳碌、卑微、脆弱的人类视作蝼蚁,然而,你却暗暗羡慕他们活得真实、满足,有一点收获就载歌载舞,喜气洋洋,人间的那种热闹洞府里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的,洞府纵然不似幽冥之地的极寒,也是这般冷冷清清。这翠云山方圆十几里,鸟兽虫豸无算,能摆一个像模像样的集市?
修得人身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是神照着着自己的样子创造了凡人,还是参照凡人样子来做神。死牛喝多了总说,妖魔鬼怪就是神佛的分身,这倒也是,哪个修炼得道妖魔,能进阶到人形的,会跟上面的神仙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五百年了,我差不多忘了那个冤家,如果孩子不是因他被幽禁在南海,连见一面也难。
五百年了,如果不是因为你蓦然出现在眼前,我差不多忘了花果山水帘洞醉酒的那个夏日炎炎的午后。
毫无疑问,我们一如人类一样无法挣脱命运的摆布,往后会怎么样?我该拿那只死猴子如何?
往事并不总如烟尘,它似乎尘封在记忆深处。因何他又撞了过来呢?我这沉寂如古井一般的心里泛起无数涟漪。
流年似水,时间清晰起来了。
2
猴的世界猪也许看不懂。
猴子去时,我从它的眼神中读到一闪而过的迷离和犹豫。
当他探明铁扇公主的住处之后,一脸轻松:好办,不是外人,俺老孙和老牛结拜为兄弟,她是俺的嫂嫂,五百年前,在俺大闹天宫之前,也曾在一起游玩。
但我料定猴子不会顺利地把她搞定。
老沙说,大师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比我们从肉胎出来的,省去了许多烦恼。
从高老庄到这里,猴子动不动拿我在高老庄和天河醉酒戏嫦娥的事开涮了。
从前,在天上时我常常感到迷茫,做神仙虽然长生不老,不必忧心吃喝,不必操心生老病死,然而却得守着许多戒条、清心寡欲。反倒不如人间,守着一个小娘子过日子有许多快活。他们下棋、炼丹、吃酒、四处吃供奉打发浩渺无际的时间。
我记得在我的天蓬元帅府招待赤脚,我向他抱怨,我这元帅还不如下界一个五六品的官儿,至少吃酒时,可以令一群歌姬歌舞取乐。
土老帽慌忙捂着我的嘴巴说:天蓬,你喝高了,你想想天庭倘若像凡间一样,那还得了,还不得仙满为患了。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修炼了多少年,才有了七个女儿。做神仙的要超脱,超脱!倘若羡慕人间、留恋人间,何必长久地、苦苦地修炼呢?
这话也对,人间许多帝王放着荣华富贵、美女如云不顾,只管问道修仙,求得一个长生不老。说真的,我倒是愿意跟他们调个位置,若是换作天庭任何一个无名小卒也愿意如此。
我犯了神仙都想犯的错误之后,那个给玉帝炼药的老梆子对我说:当初你修炼是怎么度过情欲关呢?
我是怎么度过呢,荒山野岭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个神仙说风凉话,那种事情经历多了,自然也厌倦了,就会追求更久远的东西。一派胡言,我不是没见过他们看嫦娥的眼神,他们都在竭力隐藏自己的欲望。
人这个玩意,与鸟兽大为不同,生而带来七情六欲,假如神仙们都清心寡欲,何不放弃人形,化作一块石头、一棵树,并不影响他们的永生;又何不化作鸟兽形,并不影响他来去如风。很大程度,神仙在凡人身上照见了自我。这也是妖魔鬼怪长久修炼、孜孜以求的目的所在。
如来说:欲望正在毁灭人心,我们西方取经就是为了挽救堕落的人心。
凡人才是这个世界的麻烦所在?或者说凡人才是神佛的存在的意义?
从巍巍天庭跌落到渺小凡间、妖界,有了这么尊容,我开始理解了这个世界。有些道理,没有经历过,在深山修炼再多年头也不会理解的。
五百年,很多事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有点事情依旧不变。五百年前,猴子在大闹天宫之前,学得令人敬畏的本事,对三界九幽各项规则懵然不清,对各家各派的势力、渊源亦不甚了了,无法无天,只凭自己的喜好憎恶行事,令多少妖魔鬼怪仰慕倾倒,那段过往有多少故事,猴子从来也不曾在我们面前提起。
月光照得前庭如水,师父在房方打坐入定了,老沙像辛苦劳作了一天的老农一般呼呼大睡,我无心睡眠,走出客栈,抬头望望悬挂在头顶的一轮明月,禁不住想起住在上面的仙子来,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耿耿星河,唯有一只兔子陪伴她度过漫长的岁月。我还能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无限寂寞。她的心里大约也无限怀念人间有着一身蛮力的强壮男人。当然,这就是做神仙的代价,天地无限宽阔,然而,你何尝又不是将自己永久禁锢呢?
火焰山除了热一点,其它还蛮不错,这里的西瓜个大沙甜、随处可见,瓜地找农户化几个很是容易,剖开了放开肚皮大吃,一天吃四五个也不会觉得腻,自取经以来,从来没有吃得这么痛快;猴子不太爱吃瓜,吃两片就不吃了。
猴子坐在客栈门前的假山顶上,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师兄,还不睡?我走过去问。
呆子?你平时不是贪吃贪睡,这么晚还不睡,是不是又惦记偷吃?猴子用一贯的语气教训我。
猴哥,那娘们很难缠吧,明天俺老猪助你一臂之力!我转到他的前面。
猴子不屑地摆摆手,你还是和沙师弟保护师父更为妥当。
西边三十里就是火焰山,火焰照得天空一片通红。真是奇怪,五百年了,岩石都要烧化了,因何还熊熊不息?
猴哥,五百年前,你一脚踢翻老君的八卦炉,落下一块砖到此地,烧了五百年,现在再由你来灭了它,倒也是一个因果。
猴子不说话,扭头往西看了看。
此间的百姓何罪?遭此厄运五百年?!神啊、佛啊都看不到么?我故意拱火,以他往日个性揣摩,不火冒三丈,也会破口大骂。
这是上天的安排!他只是淡淡说了句。
我点点头,说:大师兄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师父了。再往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别哪句话触怒到他,一股邪火发泄到我身上。
我打着哈欠,含含糊糊地说:反正你要用我就吩咐,俺老猪对付娘们还是有一套的。我转身要往客栈走。
呆子,你有没有觉得对某个人有所亏欠?他忽然问我。
你是说对铁扇么?我几乎脱口而出,话语刚落,我意识到这话不该出口。
不……不是,他支支吾吾。我跟老牛嘛,好歹是结拜兄弟……总有点施展不开吧。
猴子向来都是干脆利落,何曾有过一点婆婆妈妈。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想忘记就忘记,即使过去五百年。我甩下这句话,不慌不忙步入客栈。
猴子一呆。
3
火焰山一年一度的庆丰收活动提前一个月进行,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来到翠云山的脚下,祭祀、歌舞、杂戏、烟火、吃喝,百姓们秋收尚未完成,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巴依、阿卜杜拉、阿嘎等几位大财主为讨铁扇公主的欢心不惜财力、人力提前召开。铁扇公主自然是为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开眼,若非她时时体恤百姓,焉有火焰山今日之兴旺。
也好,祭祀时,各路神鬼都会祭遍,不惜贡物,正好饱醉,然后向上仙告假。龙争虎斗在即,两边都不是善茬,神通广大,都有大靠山,两姑之间难为妇,咱小角色,别做了池鱼。
火焰山的葡萄酒是三界闻名的,最好的都进贡给皇帝和铁扇公主了,次一等的到了州县官吏的手中。天上几位好酒的神仙时时惦记,咱的前任想方设法给他们送酒,一任的任期未满便升迁了。放着现成的门路,咱难道连效仿都不会?但百姓们太苦了,我岂能忍心,如此一来,我就成了唯一一个五百年都得不到升迁的地仙。我不记得这是我的第几个任期了,也不记得上仙换了多少任了,每次任期结束的考评都是:中中,将将及格。我猜想上头实在找不到别人来接替,才没有将我免职。
从前,总以为上头是不了解火焰山的具体情况,我不断地上书一一言明,这地界上的人、神、鬼、妖,种种,上书后便泥牛入海,有一任上峰是翠云山的升任的,到此巡查时悄悄告诉我,别上书了,这地界什么情况,上头了如指掌,比你还熟。你的书刚送到有司衙门,几方势力第一时间便知晓了;倘不是你一向谨慎,没有落下什么把柄,你焉能在此立足?
咱喝着第三等的葡萄酒,心里憋了一肚子话,不吐不快。咱不为自己不得志,火焰山的百姓对咱们供奉不多等等个人得失。我在人间,还是一个书生的时候,我目睹了人世的种种黑暗、种种不平,立志要为民请命,不过,于阳间一世未得有施展的机会。还未到冥司就被天庭要去,因耿直刚正委以火焰山土地之职。窃以为既为一方土地,自当保当地百姓安泰;到头来,却发现有心无力。这一方百姓,除去凡世间的各种官吏管制,天庭派来的土地、城隍、各大仙的神庙;还有道家的,冥界的,背影不明的妖魔鬼怪,皆虎视眈眈地看着众百姓,皆得由他们连供养,稍有缺失,祸患不测。
葡萄酒甘甜味美,虽然喝到后面嘴里有点残渣,不过这也是庄稼汉和仆夫们最真诚的表示,他们酿出来,自己平时也舍不得喝。我这个土地公尸位素餐,不能有所作为,实在是愧对他们。
五百年来,火焰山的百姓多少代人生生死死,我不仅得见他们在人间的遭遇,也得见他们在冥司的愁苦。我每天听见他们的请求、哀怜、心有余而力不足。火焰山缺水,人畜饮水和庄稼灌溉都缺,可是这巴依、阿卜杜拉、阿嘎三个大财主,各自把持三处珍贵的水源地,一众百姓用水都得向他们花钱买。他们这么做不是一代两代,几百年了,一直没有改变,众人皆瘦,他们独肥。旦有人反抗或质疑,必遭他们一顿毒打,或买通官吏将他们投入监牢,人间无公道,百姓们便求诸神明,可财主们供奉神鬼、礼佛的贡品比他们更丰厚。也只有财主们才求得动铁扇公主的芭蕉扇。
我一直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惩罚这几个大坏蛋,收拾他们一点不费事,夜间随时可以将他们的魂魄拘来拷打。不过,倘若吃惯了他们供奉的各方势力不愿意呢?我痛恨自己没有勇气。我心里深深恐惧,一旦贬黜到冥司九幽,我这两袖清风的,连打点小鬼的钱都没有,恐难逃种种酷刑。
唉,土地公这么个小小角色,除了能为难一下寻常百姓,还能做什么呢?
我一直搞不明白,操控火焰山的宝贝芭蕉扇因何会到铁扇公主手里,她的所作所为难道天庭没看见么?
还有,火是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落下来的,他竟能撇开不管,好像跟他一点干系都没有。百姓们的三清观不是有他的塑像么?每回供奉他似乎没有不来的,听闻他将火焰山的第一等酒带回重新酿制,进贡给玉帝和王母。他难道不会稍稍体恤一下百姓们,他就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贡品?
葡萄酒真不错,我喝得太多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外面的热闹。人是种奇怪的生物,稍稍给他喘息他就能活蹦乱跳。我有点飘了,一肚子的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不过,谁会听我这么个小角色的满腹牢骚?
现在好了,大闹天庭的齐天大圣来了,五百年的悬案到了该了结的时候,或许对火焰山的百姓有点好处,或许更坏,谁知道呢?正常的规则和秩序往往只对小角色起作用。我以为人间已经够暗无天日了,这五百年颠覆了我的认知。对比起来,人间好歹还能看到一点亮光。
我吃醉了,管不住嘴了,五百年,我受够了。这火焰山方圆百十里,谁才是天庭委任的地仙呢?罗刹女既没有天庭的委任状,也没有西方的授权,怎么这地界的所有神、妖都听她号令,她打个喷嚏,地动山摇。天庭对此怎么视若罔闻呢?
记得四百年前,她的公子红孩儿在火焰山修炼三味真火,每日吐纳,逢九逢一,太上老君就用天火助之,又有芭蕉扇之力,火势大小收发由心。小有所成便拿山中飞禽走兽实验,张口吐火便化为灰烬。后来,便验之于此地的地仙、妖魔。妖魔则杀存任性、地仙则略给医治,每日受真火焚烧,如在地狱受酷刑煎熬。生不如死。一百年哪,暗无天日。纵然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亦是天庭任命,是记在地仙录里面的,他们一家不能像捏死一直蚂蚁一样弄死我吧。我不想其他地仙一样忍气吞声,我每日一个抗诉发往天庭。这对母子得知之后,对我更加恶劣,几次欲除掉我而后快。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百年后天庭才派使来访查。期间,各路神仙隔三差五就来吃供奉的葡萄酒、西瓜,他们似乎变得又聋又哑。事情之所以起变化,不是因我不懈地抗诉,而是一块土地被红孩儿的三味真火烧死了,转到冥司,判官觉得诧异,奏明天庭,这才让有司觉得蹊跷。不过,巡按的大仙下界来,略略将红孩儿申斥了一番,不让他再来火焰山了,对一干受害者,不过略略安慰。红孩儿练成三味真火,换一个地界称王称霸,继续为非作歹去。铁扇公主和牛魔王夫妇皆恨我入骨,一直在伺机对我施以报复。我战战兢兢过了这三百年。
葡萄酒很好,我不觉沉醉。以我有限的眼界和阅历,我一直想不通,这些神通广大的妖魔是从哪儿学来的本领,教他们的大罗真仙难道不晓得他们祸害三界么?
难道正道一文不值吗,一直要受到贬黜吗?
葡萄酒很好,我沉醉了,五百年了,我不知怎么熬下来。能补能熬出头,谁知道,我这样的小角色怎么可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葡萄酒很好,我吃得大醉,这世界,天上、人间、地下的当权者哪个不是仁慈的,爱民的。
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无可奈何的悲哀!
4
贤弟:你能来看我,为兄很高兴。我们兄弟有五百年没见面了吧,我最近才听说你有公差在身,很好,好歹能有个前程和出身,不比我们这些无名无份的,终为他们正道切齿,终将面临被清算的风险。当然,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为兄有一点比你强,还如从前一般自由散漫,不必听命于谁,不必来去匆匆。怎么,连坐下来喝一杯的时间也没有?还是吃不了这些酒饭了!
从前你在花果山的时候,很喜欢这样的饭食。中间的人肉确实不新鲜了,还是去年杀了腌制的,算是腊味吧,味道是差一点。其实,人肉的味道一直不怎么样,不过,做妖怪的哪有不吃人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拿什么理由讨伐我们呢?不吃几个人连妖怪的威势都立不起来,凡人也不会把你当回事。你吃他几个,他反倒给你立庙供奉你,比正道之神的待遇还好呢!从前你愤慨猴子猴孙被人猎杀食用,捉了他们,在宴席上与我们一众兄弟活剥生吞,鲜血淋淋的,痛快酣畅!哎哎,我忘了,你现在做了和尚,是吃斋的。难为你整整五百年压在五行山下,连翻下身都难,别说吃喝了。看来,长期的囚禁生活对你的心理和生理有了不小的影响。你变得沉默多了,你忘了从前在花果山,你俨然成了号令妖界的盟主,四方妖魔都以到花果山拜会,以能够跟你结交为荣,你慷慨地招待前来的大小头领,倾心接纳,礼贤下士,一扫妖界之前四分五裂之局面,隐然有了鼎盛的景象。为兄也愿意辅佐你一统江湖,为我辈争取合法地位,而不是一直躲躲闪闪, 时刻担心被清算。神、佛由人修炼而成,妖魔由鸟兽修炼而成,因何我们就始终低他一等,做鸟兽被他追猎、役使,得道之后依旧如此?当然,鸟兽的心智始终影响着我们,我们没有人的谋略和远见,容易被人蛊惑,你终究摆脱不了有个出身的想法,结果被太白金星诓去当养马官;回来后,又被独角鬼说动,立了齐天大圣的大旗。众家兄弟见了未免心寒,也就各自散了。不然,何以你独自对抗天庭,兄弟们没一个施以援手?你两次被天庭诏安,第三次,第四次岂不是很容易?你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这五百年,天庭对下界进行了血腥清洗,跟上面大仙没有干系的大都被灭掉。我若不是一向谨慎,对天庭一向恭顺,也在劫难逃,不过,你来了,就不好说了。谁不知道,你的背后就是玉帝和如来。
谁能料到如今这种局面?唉,其实仔细想想,也不足为怪,就像人驯服狼一样,狼一旦变成了狗,就帮着人去捕猎其他野兽了。
怎么,你强忍着怒气,你很着急,你赶时间,你要保护小和尚,他们未必相信你的忠诚,给你带了紧箍咒,乖乖,听说念起咒来会疼得满地打滚。
你跟我说,大哥,有的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样。侄儿的事情......
你没有料到,所有神鬼也不曾料到,你大闹天空,将玉帝的江山打得风雨飘摇,三界九幽有权有势的角色都蠢蠢欲动。西方如来趁虚而入,跟玉帝达成交易,他帮着玉帝稳住江山,帮他铲除叛乱,玉帝则跟他分享供奉,任其发展教众。我儿年轻,一直不听我劝告,去碰唐僧,他原本是如来二弟子金蝉子,焉能任我等吃了?
你又说,大哥,既然你如此明,嫂嫂,芭蕉扇,还请您融通。我实在不忍心一家人兵戎相见!
嘿嘿,你难道连她如何发配到火焰山也忘了?
你忘了当年在花果山她怎么对你?!俺老牛不是鸡肠小肚之辈,不然也不会娶了她,谁曾想她一直心不在焉,对俺忽冷忽热,我忍受不了,才在魔云岭有了外室。
你说你知道我是从石头缝隙蹦出来的,比不得肉胎出身,对男女之事一向迟钝得很。再说,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嫂嫂那里,耿耿于侄儿的事情。正像大哥说的,佛界事业蒸蒸日上,侄儿又在观音身边,假以时日谋个好出身亦不难。嫂嫂亦熟知西方,不必由我来罗唣才是。
猴子,你还是原来的猴子吗?小和尚念经把你的脑子念成这样还是五行山压得?你忘了从前你把自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实话告诉你,玉帝和如来都给我带过话来,倘若俺老牛愿意接受诏安或皈依,成仙或成佛不在话下。俺愿意像个凡人一样无拘无束地活着,纵然晓得他们已经容不下我了。
最后你说,大哥,何必呢!
嘿嘿,我一直退,一直退,尽量不妨他们事,以为他们就会放过我,我还是想错了,该来的迟早回来。贤弟,你走吧,下次再见面,我们兄弟两个恩断义绝,生死相拼。
5
你到底还是进入我的身体里面了。只不过是为了胁迫我,也好,我彻底解脱了,不再纠结你心里如何看待我,不必再为此伤心难过。当然,你现在可以对我摧心剖肝,可是,我再也不会感到一丝伤心了,我只是有一丝悲凉,五百年了,我自以为圣洁的、至情至善的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和麻醉,可笑我这些年的坚守与付出。
当年在花果山你是何等英豪,雄视虎顾,颦藐宇内,下界的修炼的、得道的谁不敬服?唯你马首是瞻。我那时刚踏入中途,人地两疏。由老牛带着拜会了你。你是高高在上的大英雄,我是无名小辈,谁想竟能得你呵护关怀,设宴时照顾我的口味,单独让手下大马猴给我设了一桌素食。自此,我心里对你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来往几次渐熟之后,不经老牛的引见,我时或独自去见你。你亦殷勤相待。那个夏日炎炎的午后,就是你大闹天空的头一年,在水帘洞内,一帘宽宽的水幕透着无限清凉,洞内就你和我,还有一些跟前伺候的小猴儿,你吃得酩酊大醉,我也吃了不少。你指了指外面对我说:以后花果山就是你的家,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住多久住多久。当时我笑着说我还想要更多。
你也看着我大笑,说你跟牛魔王等一干洞主结拜为异姓兄弟。我们两个也很相投,何不结为兄妹。
我想也没想,即刻向你便拜,口称哥哥。你揽我起来,说一辈子会照顾我的。你不知道在我出生之地,一个女人叫一个男人哥哥,就是委身于他了。
你说嫂嫂,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你知道我是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没有肉胎出身的诸多烦恼。从前我只是觉得好玩,再说又是醉话,醒来什么都记不起了。
嘿嘿嘿,好一个什么都记起来。你压在五行山下,你从前的众多兄弟谁去看过你?是谁用所以的家当去跟玉面狐狸换来千年灵芝喂你。让你不饥不渴。不错,你神通广大,有金光不坏之身,不至于丧命,可是至少也让你舒服一些吧。你什么也记不起来,我不过是自作多情。你大闹天庭,得罪了多少大罗真仙。你踢翻了老君的八卦炉、坏了他多少仙丹,又对他许多奚落。他如何不衔恨你入骨。他随便指示下界的门徒走狗对你下手,如来、观音又如何能时时刻刻看护你周全。我从兜率宫打探得消息,他最恨你在八卦炉没烧成灰,又不好明目张胆引天火下界来烧你,恰好火焰山深处的火与八卦炉的火无异,正好用来喂你。你不知道吧,一砖天火给此地带来巨大灾难,却也形成了独特的气候,瓜果异常甘甜,水源稀缺,水却甘冽,由此地葡萄和水酿制的葡萄酒独一无二,天下珍品。老君首先洞悉了这个秘密,当然,他不好明目张胆地安排地仙供奉天庭。由此在他下界的门徒走狗中物色一个能干的来当差。谁愿意到这个贫瘠荒凉的地界来呢?实际上就是一个烧炉火的差使,要控制火势,火大作物旱死欠收,不足以贡献;火小,温度不够,味道不足。
我因何改投到他门下应了这差事。你以为芭蕉扇这般的宝物因何到了我手里。
五百年了,你可知晓我是怎么过来呢?你可知晓为何我忍心让孩儿练那真火,练成之后,因何没去五行山找你!你可知晓我为应付上面费劲多少心机。当然,这与你何干,一切都是我做作多情,都是我自找的。如今,你只想夺得芭蕉扇,扇灭火焰山,带你师父西去。
就连现在,你还要我别说了,赶紧把芭蕉扇交出来,不然,你就摘下我的心肝。
那你摘吧,也许能像你一样没了心肝活得更好!
6
师尊,您看,这头蛮牛要倒霉了…
早晚的事,谁叫他不识时务!
李靖、哪吒父子比猴子还卖力……连小妖一个也不放过。
李家现在在天庭是权势熏天了,五百年间,他们一家经常下界去征剿妖怪,犁庭扫穴,深得帝心。连杨戬都要退避三舍呢。你等诸弟子切记,万不可与之交恶。
弟子谨记。师尊不是一直想换一匹脚力,如今不正好,这头大白牛不强过青牛。
你哪里晓得,如来早传话过来,将此牛拿到西方。
如来手伸得太长了吧!
手伸得太长?!岂止是长?再过一二百年,恐怕西方的供奉要超过天庭了,我们哪,能到些残羹冷炙就不错啰。
他要这只牛作甚?
作甚?自然不是让它犁地。你哪里晓得,这只蛮牛在妖界也是数一数二,擒住它,妖界多半也得归顺吧。其二,这牛本领高强,网罗过去,此消彼长,将来纷争时,岂不多了一员干将。其三,令你天庭攻打,他自号令,所谓狭天子以令诸侯,其他诸大仙谁敢争锋?
那,那天庭颜面何在?玉帝不知如来用心?!
岂能不知?其势不得不如此而已。五百年前,谁能想到,下界的一只猴妖竟能将天庭搅得天翻地覆,几千年建立的三界秩序瞬间崩塌。那些心怀不满的大势力暗中蠢动,倘若如来不出手,三界必将四分五裂,陷入战国纷争,兵戈四起,血流成河。如来再造天庭,保住玉帝之位。就算他要分玉帝江山,玉帝如何不答应?天庭承平日久,诸仙贪图享乐,游宴成风,谁还有心思想着长久的基业,再说,也没几个有才干的?因此,西方诸佛就显得格外巍峨。
早知今日,当初给猴子封个实职,让他也如李靖那样到处征伐,何来这么大乱子。
当初太白老儿一干谄媚之辈自以为可以将猴儿耍得团团转。天庭已经没有正臣了,上上下下都是阿谀奉承之徒。我等自求多福了,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猴儿侍奉小和尚到十分尽心,听说被小和尚赶了好几回依旧忠心如故。师尊,兽终归是兽,认准主人了就会忠心耿耿。西方得了这员干将,将来不用操心征伐之事。
五百年间,西方的势力遍布下界了,何来取经多此一举。不过是再次强化、巩固他的势力,从中土大唐到西方,这一路的人间王国、洞府妖主,但又不服的,蠢动的,或降服、或减除。又给了教众一个示范,猴妖、猪怪、水精只要诚心归附与效力,皆能成佛,必有厚报。西方谋略、手段高出天庭远矣。
师尊,您看,蛮牛被擒住了。他们该去翠云山了。可惜了一把宝扇。
一把扇子不算什么?你记住为师不知晓你与罗刹女之事。
弟子省得!可惜,日后再无如此好酒了。
嘿嘿,他们若想吃,自然想办法,自不必为师操心。回去吧,少时就得开庆功宴,仙丹是少不了的。
玉帝还未醒悟,应该重用师尊才对。
不必多言了。记住,今日为师所言不准向外透露半个字。否则,门规你是清楚的。
弟子岂敢?!
7
离开火焰山已经很远了,很长一段时间,猴子只是闷闷不乐,阴沉着脸。老和尚以为他生了病,嘱咐我多照顾他。嘿嘿,就他钢筋铁骨的身板,刀山火海也休想伤他一根毫毛,能得甚病?非要说得病,也是心病!擒住老牛去翠云山找铁扇公主拿芭蕉扇,猴子叫我去拿,他自己扭过脸去不敢看那个女人。
以前擒住妖主,一干大小妖精,猴子一棒一个,打成肉泥。他很享受这样的杀戮。可是翠云山的鸟兽虫豸,他一只也没动。有一日我们走在山中,莽莽的密林中撞出了一直老獐,我挚出钉耙要将他钉进泥里,猴子忽然用棒子隔开。我很诧异:猴哥,你不是说除妖务尽么?
猴子说:它修炼一百多年不容易,况且又没有为非作歹,何必伤它性命。
老和尚听了,大为赞赏,说猴子身上的佛性越来越多了,越发觉悟了。
俺老猪也不好说穿,猴子哪是佛性显现,慈悲为怀,而是对罗刹女的愧疚移情到这些幸运的妖怪身上。
不过,自此之后,我和老沙都明显感觉到猴子的棒子不再是一味地狠命抡下去了。
很多年之后,我应邀去他的封地做客。夜半酒酣,一轮明月高悬,就我们师兄弟两个,喝得都已经倾颓。已成佛的猴子凝望着西方,眼中满是惆怅,他对我说,他永远忘不了老牛被擒时悲怆的嘶吼!他永远忘不了铁扇公主交出芭蕉扇时绝望的眼神。
他永远不要有人在跟前再提起火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