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非常喜欢纪德。喜欢他对自我剖析的严苛态度和精准深刻的词汇。但其实看完他的小说,自传,以及别人对他的评传之后,我对他整个人生都有一种强烈的近似于疯狂的喜爱。
纪德是一个“同时被魔鬼和天使召唤的人”。在他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里,他描述了自己与少年阿里之间发生的颇为隐秘和不齿的事,阅读这些篇章时,不禁很佩服他的勇气。纪德一直坚持打破自我,将最真实的自己呈现出来,在十九世纪那样的社会环境下,会遭到怎样的社会舆论攻击呢?他在书中坦言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开始讲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作所为记录下来,而他毫不畏惧自己的与众不同,应该说,纪德用勇敢的自我剖析推动了整个世界走向更真实和成熟。当然,这个世界最终的模样会如何,这一点不需要处于过程中的我们去操心,就像过去永远无法阻止未来的脚步,而现在永远只能说明现在——纪德用他真实的活在十九世纪的一生告诉了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这一点。
纪德是神秘的。也许每个人都有神秘之处,而在纪德身上表现得尤为尖锐而已。他强调说:“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样子,就想保持,总是处心积虑地像自己……比起反复无常来,我更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更讨厌要忠实于本身的某种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纪德从不试图维持自身的一致,维持已有的公认的形象。他认为,一个人正是通过自身的矛盾,才表现出坦诚,舍此就难免陷入虚伪当中。每一个真正喜爱他的人,一定是希望从他身上寻找到面对生活的态度。我们时常感觉找不到自己,很多时候迷失于混乱之中,而非像纪德那般勇敢——即使放纵也坦坦荡荡——比起纪德来,我们坏得不够彻底,而好得也不够境界。
我理解纪德,他的内心向往基督的美和纯洁,但是他发现世人所崇尚的宗教不过是被误解的基督教义,他为之而愤怒,并认为自己有责任去修正它,因此打算写一本《反对基督的基督教》。我想,纪德所理解的最美好的宗教,应该属于全人类的,是一种最真最美最自由的品质,是对此永远的追求。在《如果种子不死》的结尾,纪德这样说:“我这个欲壑难填的魔鬼所娶的却是苍天。不过这个魔鬼我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对我而言已不再存在。我想我可以把自己整个儿给予,没有丝毫保留。”我想,纪德深深地了解他自己,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深入剖析自己的丑陋。纪德与众人的区别在于他的勇气。他勇敢地向自己开刀,把最丑恶的真相暴露在大众面前,只为把自己带到最光辉的顶点。他做到了吗,从他的书本当中我看见了那个最真实的人——他虽然丑陋无比,却浑身散发着纯净的光辉——纪德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人。
纪德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最清醒者。他总是那么清醒地张望着自己的灵魂,在他特立独行的一生中,唯一不变的是:追求真实。真实只存在于此刻。之前和之后都是非真实。之前叫做历史或回忆,已随时空逝去永不再来也即永不可能再真实了,而之后的东西称为未来,更是充满变数。
为了追求真实的此刻,纪德总要反复审视,用理性一遍又一遍叩问灵魂,确保那最真实地感受之后,就会义无反顾的采取行动,或者,有时候他纯粹地任由当下的感觉行事,让自我在强大的顺服之下进入最深入的境地——纯粹。
他在《如果种子不死》中对自己这样总结道:“相比身边的人,我没有虚掷光阴,我想是因为我拥有理想并努力向前,如果能看见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我相信我的内心世界一定是绿色的,纯净的,也许有些单调和呆板,但幽静而美好,犹如一处没有污染的世外桃源。当然,现实生活中的我早已沾染上许多无法消除的污秽。只可惜生命没有重来。”
在纪德八十岁时,接受过一次访谈,谈起他晚年写的一篇文章《俄狄浦斯和忒修斯》,记者问他更喜欢忒修斯还是俄狄浦斯,他的回答比较含糊。俄狄浦斯——那个把黑暗作为唯一,最终的和绝对的自由之人——似乎是他年轻时的理想;忒修斯呢,——完全选择了人间命运——在人世间传承父辈责任,保持传统准则,踏踏实实的建立了雅典城邦。这两个人物很难取舍,但是他承认道,忒修斯是他“六十岁以前写不出的一个人物”,“有些真理需要我慢慢才能领会得到,这些真理也许使我懂得了人对于命运的反抗不是时时和处处适用的,也许某些地方,相反,人要利用过去,依靠过去。”从这些谈话中,不难发现,晚年的纪德已经逐渐回归到传统准则之中。他的叛逆的锋芒已经钝化了,时间磨砺了他的身体,也替换了他的思想。
纪德可以说是他那个时代离经叛道的极端,甚至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在反叛传统。然而,在他的晚年,却说出这样一番话,很令人意外。仔细分析,我认为又可以理解。人到老年会有很多时间回忆过去,评价过去,这个时候站立的高度会令我们看到更多的缺点,而自然而然地宽容待物了。之前的一切叛逆是外显的,而内在的犹豫徘徊集聚了太多太久,在晚年停歇下来的时候就会逐渐地需要宣泄的出口,因此,一个叛逆者常常会在最后时刻幡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