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花象
世间所有学问必须求之于大地,学问皆存在于大地之中。
大宋皇佑四年的正月。
在从大理国的都城羊苴咩城到大宋上国的南方大城邕州的商道上,极为萧条冷落,早已不见了昔日的大理马驮盐载茶,成群的马匹熙来攘往的景象。
尤其在特磨道3的几百里道路上,草木不语,树叶飘零,寒风瑟瑟。
虽然不乏苍翠之色,但一路上寥落和孤寂的感觉渗到人的骨头里。
根本原因是几年前广源州的侬王建号南天国,被族人称为天选之子——赛法,本是三国四方之地,又突然崛起一国,这让大宋上国、大理国和交趾国交错之地的村寨行人空前紧张起来。
这条路上多了掣旗挥刀的兵马,多了处处警觉的斥候,多了无恶不作的盗匪,匆匆驰去又倏忽而来。
大宋的边疆大城邕州不仅派出兵力前出驻防太平寨和横山寨、罗徊寨,死死扼住广源州通往大宋的要道,同时也派兵阻绝了所有通往广源州的山间小道,前往广源州的民间贸易中断,就连从特磨道来的行人也要严加盘查,因而商道上往来的客商更是稀少。
这使得天地之间在这条商道上踽踽独行的一人一马显得格外扎眼。
出了隘岸寨的范围,再没有村落人烟。
独行人骑着一匹又老又瘦的马在茫茫山野间行走,一身孤影与天上飞的鸟,地下跑的兽类没有什么不同:孤绝、清冷、阴寂。
又一阵削骨的寒风袭来,掠过隘岸寨东面小河不远的道路,将稀落的灌木丛吹得乱颤乱抖,在视野看到的路下一处破败的房屋残墙边上,似有若隐若现的一头小象。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头小象,它有主人吗?它的象卫到哪里去了?
小象憨憨地抬起头来,甩着鼻子,与寒风呼应着,习惯于温暖之地的它显然难以忍受这天的突然变冷。
又一波北风掠上路边,卷起地下的尘土,直往小象跟前刮去,对这一情景觉得奇怪的独行人于是骑着瘦马奔小象而来。
独行人有一把年纪了,一副游方行脚游医的样子,他头戴读书人标志的旧幞头,身上穿着长袍,手里握着摇铃,跳下马小心翼翼一步步地走向小象。
当独行人走近看清楚这头小象时,不禁惊呆了:这是一头多么可爱而灵气十足小象啊!
这一头罕见的小象,全身皮上的纹路褶皱弧线非常圆润漂亮,如同画上去的一样,仿佛鲜花的花纹就长在它的身上,小象憨态可掬又灵动非凡。
因为寒冷,小象缩在残墙之后的土坎下躲避着寒风,和马的个头差不多一般大小,这显然是从大理国来的灵物。
但是,它的主人呢,护送它的商队呢?
独行人四下观望,沿着残墙剩屋走了几圈,来到还算完整的两间残屋面前,透过屋边的空隙看到远处孤寂荒野中的几个坟头,一股阴森之气弥漫开来,从头到脚陡起悲凉的感觉。
“这条自古以来吞噬了无数商家的古道一向充满眼泪,一路上见到这些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的朋友,我,白和原,卑微低到泥地里的一介草民和行脚游医给你们施礼了!无论是冤屈的还是受难的,无论是病死的还是自杀的……请你们安息,不要打扰行人,甚至连一只鸟也不要伤害!”
独行人弯着腰,向远处的坟包和四周作了个揖,嘴里念叨起来:
“四方土地,过往神灵,保佑过往商家及此地生灵平安!”
看天色将晚,独行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边把老马系在残墙门上的木条上。
“这头小花象怎么办?再冷上几天小花象可就挨不住了,幸好快到大宋的地界,大宋的地界人多,天气好,走到那里,它就不用发愁了。小花象的主人还在吗,会不会找来?”
独行人看着马在低头吃草,又踱步到小花象近前,看到象腿被麻绳拴着,系在墙边石磨上的洞孔。
小象转动着眼睛,毫无戒备地看着靠近的陌生人类,清澈的小眼睛惹人爱怜。
它扇着大耳朵,并无饥饿难忍的神情,身边胡乱放着一堆竹叶。
是啊,主人应该离开不久,或者就在不远处?
看着西边的太阳斜斜落下,独行人把背上的包裹取下,掏出一团糯饭,再取下挂在马鞍子上的葫芦,一边掰着塞进嘴里,一边喝着水。
又掰下一些碎饭喂着马。
“我的四条腿兄弟,这一路上可把你累瘦了,不过就快要回到我的家乡邕州地界了,到了那里,我保证让你吃到上好的马料。今天夜里,我们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和孤魂野鬼挤在一起,如果不再刮风,不会冷多少,在梦里,我们就想着仍然在大理国渡过的温暖时光吧。”
独行人把包裹放在门外,推开倒下一半的破门。
看到微弱的阳光映照出一团尘粒透了进去,突然发现挨着墙边竟然躺着一个人。独行人吓了一跳,连忙拱手作揖。
“哦,原来你就是神秘的吉祥之象的主人,诸事如意,诸事如意!”
独行人一边施礼,一边上前,却不见一点回应。
独行人趋前一步,只见这个人身上血迹斑斑,一动不动,好像已死去多时,一探鼻息,独行人不禁惊跳起来,转身跳出门外。
“在人世间,不测的风云常常让人叹息,悲惨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你是名门之后,受圣贤教诲,且不可不管不顾。
“你虽然长途跋涉,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历尽困厄和可怕的艰辛,几乎也要成为路边荒草中的野鬼,可毕竟还没倒下,毕竟还活在人间,还能在这茫茫人海中像一只小虫子那样喘着气。
“这头小象需要照顾,它的主人需要入土,只有做好这一切,你才能拥有保护这头小象的权利。小象和它的主人真的是太可怜了!可是,在这个乱世刀兵之中,谁又能活得舒心如意呢?”
太阳在西边就要完全沉到山的那边了,眼看天快黑了,形单影只的独行人左顾右盼,在几间破屋烂房之间转着圈儿,才找到一堆稻草。
他想了想,把稻草抱进了那间稍好一点的小屋,把瘦马也牵了进来,拴好。
自己胡乱钻进草堆里,疲劳和困顿立时袭来,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沉沉睡过去了一夜。
清晨,清新的空气吹进屋里,竟然十分柔和,天气明显回暖,太阳也升了起来。滇粤之地就是这样,只要是天气好的晴天,即便在冬季,也是暖暖和和的,偶尔还有热得冒汗的时候。
况且,从岸隘这里往邕州地界走,地势越来越低,天气会越来越温热。
以游医为生的独行人睁开眼睛,感受到强烈的阳光,倏地翻身而起。
“四条腿的兄弟,这么好的天气是神灵发善心了,在这里做了该做的,我们就上路。今天一定要落脚到有人烟的地方,幸许能看上一个病人,凭着这身医术,我能吃上一顿正经的热饭,而你呢,能吃上上好的马料!”
他拍了拍瘦马的脖子,把它拉出门外让它胡乱地吃上野草,走向另一个土屋子,准备把死人拖出来埋掉,一脚刚进屋,却听到一阵哗啦响动,不由得吓了一跳。
“救命……救救我……好心人……”
原来,响动是那个人弄出来的,伤者声音微弱,头歪倒在墙边,看来气息仅存。行脚游医急忙走到跟前,蹲了下去。
“别说话,先喝点水。”
游医急转身回到马背上取下葫芦,蹲到伤者跟前给他喂水。
奄奄一息的人强撑力气喝了几口,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望着游医,瞥见了放倒在地上的行脚游医身份标志的摇铃。
“一伙强盗……我受了伤,同行人把我藏到这里,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你既然是游医,如果对我……也见死不救的话,那你也是杀人的帮凶……”
说完这番话,伤者仿佛用尽了力气,翻着白眼,又倒了下去。
行脚游医把伤者胸前的衣袍用力撕开,发现一个铁箭头深深扎进伤口,离心脏就差一指甲盖,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要了他的命。
血正从里面渗出,箭头杆已被掰断。
游医又急回身,从马背上取了药箱,取出银针扎向伤者的几个穴位,一股黑血从伤口流了出来,迅速染了整个衣袍。
做完这些步骤,游医猛地拔出箭头,一股鲜血喷涌而来,伤者呻吟了一下,暗红色的血迅速染透了胸前围裹的衣物。
游医把衣物又向外扒了扒,向伤处撒下黑色的药粉止住了血,给伤者又喂了两颗散着香气的黑色硕大药丸,扶着伤者慢慢躺下。
然后,游医开始动手撕扯着伤者的衣角给他包扎,忽然,一枚小小的象头金牌从伤者的衣间掉落。
游医捡起一看,雕刻的象头明显是头战象,象牙尖利仰向天空,如同就要奔向战场。
金牌底下有一行细得像螞蚁的篆字:“南天国 如孤亲临”。
游医看着这枚象头金牌发了一阵呆,又看看伤者。
伤者不像商人,也不像粗俗勇武之人。
倒有几分像是读书人,却一身商家打扮。
眉眼既秀且威,有狂放不羁之态。
“这个人之所以大难不死,秘密就在这里,他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像这样带着不平凡使命的人物是不能轻易死掉的。不过,放心吧,只要没断气,我白家祖传治伤的药是能救你不去鬼门关的。”
行脚游医喃喃自语,“这是天选之子、南天国国主赛法亲赐之物,我先替这位不平凡的人物好好保管,等他好起来,重新像老虎一样精神抖擞的时候,我再归还给他。”
说完,游医把小小的战象金牌小心地塞到自己长袍的内口袋里。
做完了这些,伤者又发出了呻吟,似乎有一点点力气了。
游医把伤者扶了出来,喂他吃了一点糯饭和水,才扶他上马伏在鞍上,让他抱着马脖子,又用绳子把他系好。
游医这才走近小花象,解开绳试图牵走它,但小象似乎不情愿。
这时,从马背上的伤者那里传出一串唤象的声音。
小花象竟然从跪着的姿态站了起来,任行脚游医牵着它行走。
太阳已升得很高,把整条道路和周围的山峦映照得眩目,似有一团白光晃动在眼前,行脚游医身背行囊,斜挎药箱,牵着小花象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驮着伤者的老马,沿着绵延在山岭间的商道走去。
随着马背颠动,被紧紧地绑着的伤者晃来晃去。昨天还骑着马,今天又恢复了行脚的样子,行脚游医望着前方的路,深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这几个,也是一个商队了!我们是一同走过大理和特磨道的朋友和兄弟,我们很快就会走到大宋的邕州。到了那里,我们每个人都会好起来的——这位非凡的人物,就能带着他的小花象重新去做了不起的事情,而我呢,和我的四条腿兄弟继续去寻找大地的学问。
“这里太危险了!恐怕袭击商队的匪盗还会找上来,听说特磨道巨匪黄达就在这一带出没,他们一伙随时会从哪个山隘口,哪片小树林里跑出来,手握刀枪拦在路上。
“我们没有买路钱,我就只能给他们当马夫,或者苦力……而你,我的四条腿的好兄弟,就会被他们剥了皮,吃了肉。快走吧,离开这里一步,就离危险远一步,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