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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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有点消磨的意思,如同英文中的“kill time”,杀掉时间,该是有多无聊!然而“消”字,却多了几分闲适自在,让人想起老槐树下摇着蒲扇的大爷,这才是夏天。

什么是夏天?此刻已至秋初,挂着拖鞋的脚已觉几分凉意,而一想起夏天,便骤然感到燥热起来。哎,那尖锐的蝉鸣,在安静的午后越发聒噪,仿佛万虫齐唱,要把赤裸裸射下来的阳光比下去似的,一个赛一个地叫,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若不得不大晌午的走在外头,树叶懒卷,热气裹身,小黑伞很快发烫,连脚下的路似乎都蒸起了白气。哎哟,那就一个难受!若是冷,还可裹件衣裳,可这从头热到脚无处不在的阳光空气,可真让人没办法。

然而在寒气逼人的冬天,手怎么搓都搓不热的时候,想起夏天里穿短裤吃雪花酪的惬意,就又会忍不住期盼起夏天,抱怨起冬天来。

夏,除了漫长的一波又一波的热伏天,还有长长的,一睡一个下午的白昼,和口齿清凉的畅快。你听夏这个音,从口中发出来,就有种冰镇西瓜的清爽。从烈日炎炎的室外躲进开足冷气的空调房,拿勺子挖起鲜红的沙瓤大西瓜,汁水丰沛,入口冰甜,哇——这滋味,堪比冬天里的烤红薯!

夏天日子长。树叶懒了,空气滞了,人也乏了。(除了那不知疲倦的知了们还在无休地噪着。)一碗过过凉水的捞面条吃完,歪在床上看会电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块看电视的家人,渐渐抵不住困意,找个空儿也就顺势歪在了床上。不知什么时候,便静了下来,只剩电视自顾自地说着话,大床上横七竖八睡着几口人,伴着窗外的蝉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哎哟这是谁的脚!费劲推到一边去,翻个身,立刻就又睡沉了。

有时翻身可没那么愉快。夏天铺竹凉席,常常夹人的头发。切好的西瓜端过来,一激动一起身,脑后一挣,好疼——又断了半根头发。“飞毛腿”更惨。几个人围坐在床上打牌,突然弟弟哎哟一声,你猜怎么?他的腿毛被凉席“咬”了!竟还有这种操作,我登时笑得直不起腰。

凉席的另一贡献是对皮肤的装饰。有时弟弟从那屋里晃过来,一看他背上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凉席印,便知他刚睡醒了。谁若是困得没来得及找枕头,侧头睡一下午,那起来的时候脸上才好看呢!从额头到脸颊,交错排着一道道凹凸的凉席印,额头还有一片红印,这才是最有夏日气息的“睡不醒”妆嘛!

小时候家里还有一种麻将席。打磨光滑的长方形厚竹片,用透明的丝线加上各式珠子串联起来,竹片之间间隙很大,是以散热。或许是因竹片的形状似麻将牌,故称麻将席。类似的还有麻将枕。凉快是凉快,可是实在是硌得慌呦!

我小时候不睡午觉。也不知为何,就是有用不完的精神。风扇吱呀呀地转着,爸妈已睡熟(可能嘴角还流点什么东西),我和弟弟仍在床上走来走去地玩闹。有时候一步没跨好,踩到了妈妈的头发,疼得她“咝”一声,睁开睡眼一瞪,恼道:“你们怎么就是不睡觉?!”那时电视里放的,大概是猫和老鼠吧。

河南人爱中午吃面。我家尤其爱吃汤面条。拌好面粉的茄子条小火煎香,又或是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入水,水开后下面,咕嘟咕嘟滚过几滚,撒上清绿的荆芥或苋菜,再滴几滴小磨香油,热气腾腾的汤面便可出锅了。爸爸极爱吃汤面。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不管天多热,面多烫,他都一样简单一吹就开始哧溜哧溜,呼呼地喝着面条,吃得大汗淋漓,一碗接着一碗。我虽也爱吃,却怕这热。闷热的夏天里,若是来一碗妈妈亲手做的嫩南瓜丝捞面条,呼噜呼噜扒进肚,那才叫畅快。我们那里的人将“嫩”读作lun,倒也不是如福建人一样分不清n和l,lun读起来,仿佛更有点脆生生绿滚滚的感觉。青皮的新鲜南瓜,是刚从姥姥的瓜架上摘下的,切成细丝,蒜片辣椒爆香,鲜番茄提酸,绿辣椒献辣,最终青红黄白几色交错,拌上过了几遍凉水的圆面条,再来点现捣的十香蒜汁,酸辣咸数味俱全,又没有烫嘴的风险,拌匀了一股脑扒进肚,真个清凉爽口!

姥姥家总是种着许多菜,除了开着毛茸茸的大黄花的南瓜,还有豆角葱蒜西红柿等等。小时候,姥姥在邻村的小学里开小卖部。暑假里校中无人,我们表姐妹兄弟几个常去短住,偌大的校园便成了我们的消夏胜地。小卖部门前有一口压井。浇一瓢水作引,快速地短压铁杆,水便活了起来。彼时个子小,常常高高地抬起铁杆,纵身跃起,用全身的重量压在铁杆一端,慢慢落地,另一端便被压起,带出清凉澄澈的地下水来,从外接的管中汩汩流出。小时不知卫生,这边压出了水,那边就有人赶紧把脸凑过去,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压井在葡萄架下,不过姥姥常种的是南瓜。比脸还大的绿叶层层叠叠,也颇能遮阴。架前是一片菜地,常种着黄瓜,西红柿,再远处是红薯,芋头等蔬菜。盛夏里,碧绿的黄瓜渐渐藏在了黄瓜架里。我们常常去寻大个的黄瓜,也有人因摘了手指粗细只膨了个头儿的小黄瓜而挨骂。新摘的黄瓜刺硬,扎手。那时非常挑战人的勇气的一件事便是洗黄瓜。蹲在井台边,咬咬牙,一狠心,两只手抓住,捏掉小黄花,龇牙咧嘴地搓洗掉鲜刺。而后便是分享时刻了,脆黄瓜一折两段,与压水的小伙伴分吃。那浸了冰凉井水的嫩黄瓜,有一种独特的涩爽口感,清新极了。

如今在学校里,就吃不到最新鲜的蔬菜了。春末夏初,天气渐热,人们有的早早换上短衣短裤,有的还未脱下长袖春装。这时学校的水果店已经供应西红柿。鲜红饱满,洗干净,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水溢出,立刻充满口腔,一种熟悉的感觉被唤醒,仿佛中华小当家的陶醉感——这就是夏天的味道!

小时候,姥姥也种了许多西红柿。有时多的吃不完,姥爷便装上一辆破三轮车,蹬到邻村去卖。我们有时也跟着去,那是非常兴奋的时刻。天热,那时也不知羞,几个小孩子都只穿着小内裤,光着身子,晒着大太阳,开心地跟在三轮车后面跑。有时跑到侧面,扶着车,几下助跑,纵身一跳,便坐上了三轮车的侧边。姥姥种的西红柿或许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添加物,品相并不很好,卖的也不多。三轮车有时便成了我们的玩物。一个人骑,几个人坐,大家从土操场的斜坡上呼啦啦颠簸着冲下来,兴奋地尖叫。一冲之后,换个人骑,再冲,不知疲倦。

对那时姥姥做过的菜没有什么印象,倒是总记着晚上的烙馍卷辣椒。我们那里的人把烙饼的烙字读作luo,后来上网一查,确有此音,不过只在炮烙这种酷刑中使用,不知是如何演变的。我记忆中的烙,可没有这么残酷。烫面和成面团,揪成小面剂子,擀的薄薄的,用擀面杖挑起,在平底锅中一摊,面饼平整,动作流畅,我一直都学不来。薄饼熟得快,翻上两番就可出锅。新馍鼓着一个个大泡泡,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小麦熟香。姥姥和妈妈做的烙馍,必然是软中有焦,筋道而不难咬。我在学校做过一次,和面经验不足,又是用干巴巴的电饭煲烙制,做出来的饼就像扯不断的山东煎饼,嚼起来累腮帮子,费牙。热馍直接吃就很香,但卷辣椒炒鸡蛋才是无上绝配。辣椒炒鸡蛋,鸡蛋是主菜,然而辣椒才是最重要的。青椒必须要辣,无味的辣椒鸡蛋配烙馍没有个性,要辣得你微微出汗才叫舒服。又不可太辣,若辣的口中冒火,再就一个馍仍不解辣,火急火燎大喝一口热乎乎的米汤只会越发的辣,那就太狼狈喽。合适的辣度,加上鸡蛋合适的咸度,包裹在小麦的香甜里,大口吃完,手里还沾着白白的熟面粉,配一碗简简单单的白米汤或是小米粥,啧啧,无敌了。

彼时家里还没有空调。夏夜里屋子闷热,我们常到门外乘凉。在比较平整的地面铺上晒粮食用的大布单子,抱几床被子出来铺好,点上一盘蚊香,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看星星。那时并没有什么路灯,只有姥姥的小卖部,幽幽地散出黄色的暖光。夏夜的天空很高,夜色黑浓,常常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小星星。我翻过学校里发的,却从来没有老师教过的自然课本,有讲各种星座的,翻来翻去,只记得了一个猎户座,最易辨认。枕着头望着天空,四颗亮星星远远地呼应,那是猎人的手脚。中间三颗星星亲密密地挨着,那是他的腰带。而最可爱的据说像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我们却一直没有找到过。

学校其实是在村外,临着两个水塘。园子里玉米,红薯,绿泱泱的种了很多,鸟虫自然不少,咕呱咕呱的青蛙远远地叫着。夜里的风舒爽些,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被抱进屋,昏昏地睡下了。有时有雨。夏天的雨来得快。风里杂着小雨点,不易发觉,突然之间雨就噼噼啪啪地打下来,人们腾地跳起来,慌里慌张抱被子拿枕头,往屋子里冲。睡着的孩子揉着眼睛坐起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焦急的大人大声喊道:“下雨啦!快起来收被子!”

后来姥姥回了家,不在那所学校卖东西了。我也有好些年没有进过那个院子。偶尔路过,它新修的大门将我隔着,早已不是我们能任意奔跑的乐园。轧过我手指的大门,隔壁空屋里怕人的兔子,姥爷的木器,刨花,还有红薯叶掰成的项链,学骑自行车时把我绊倒的砖块,都不见了。远远的往里看,那棵扎过我的老松树依然绿着,听说似乎也要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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