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都妄想整治这个武林,但到最后我们都会成为这个武林的牺牲品。”
哑巴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烈日下对着山石练剑。
天很闷,连偶尔吹来的风里都夹着热浪,我几近虚脱,汗水从额头流到裤裆。
我停下来,看着哑巴傻笑,语气里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我岳小骨势必要成为江湖传说、武林霸主!”
“我也相信你能达成师傅的高度,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觉得你应该换个名号么?岳小骨这名字是不是太没锐气了?”
哑巴顿了下,继续说着,“听起来真的好像‘岳小狗’啊,你既然擅长剑法,何不更名‘岳小贱’,贱人的贱。”
“一派胡言!吃我岳小狗……骨一剑!”
……
其实哑巴是我师妹,名唤玉琢,当然她并不哑,也绝非那种邋里邋遢不食人间烟火的凶老婆婆,相反她人如其名,是一个如花似玉般精致的貌美女子。
我之所以叫她哑巴,是因为她平日里话少。
“你确定要去断肠崖?”玉啄坐到我身边,语气里不带喜怒。
“是啊,有人需要沧溟剑。”我边擦汗边笑道。
“我真的很好奇你嘴中的长发姑娘到底是何等神圣,师傅的遗愿都没能让你下定决心,但她却能让你这般不顾生死。”
“这是个秘密。”我狡黠一笑回避了这个话题。
“你想清楚了,断肠崖地势险要机关重重,去了九死一生,几百年来求剑者前赴后继,并无一人得偿所愿。”玉琢做最后一次劝说。
“不是还有一生么?”我抽剑斩断了面前的巨石,也表明了心中的决绝。
“哎!沧澜剑重现江湖,必会掀起新仇旧恨,武林很快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玉琢叹了口气望着我,除了昨晚没睡好留下的黑眼圈以外,她眼里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邃,“恐怕长发姑娘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站在武林公义上、能够操纵各大门派的幕后黑手,而不是你岳小狗。如果我爱你,我一定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心……甘……情……愿。”我笑着一字一句道。
“罢了,你太傻,江湖不适合你。”
玉琢扔给我一把剑,没有看我,自顾自说着,“这把佩剑自我懂事以来就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就送你了,也当抵了这些日子的胭脂水粉茶酒钱。剑名无言,以后自己一人的时候,要知道什么话当讲什么话该憋在心里,珍重!”
“你要去哪?”我收剑问道。
“江湖的打打杀杀,我已经没有半点兴趣了,并且我现在病怏怏的留下来肯定会拖累你。听闻南城以南繁花似锦,我想去寻个小城安然度余生。”玉琢语气很平和,却让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苍凉。
“好,等我做完我该做的,就去寻你。”
玉琢停下脚步,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她纵身一跃,借风而去。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玉琢的身影也恍惚得很不真切,我隐约看到有水滴落,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汗。
【二】
当她出现在人群的时候,我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了。
衣衫虽有些破败,却更凸显出里面似雪的肌肤和胸前隐约的起伏,如水的眼眸中除了有一路走来的疲惫,还有些许撩人的魅惑,尤其是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极了寒夜里绽放的雪莲,明明那么安静,却又一身风情。
当然,我注意到她除了这些男人的本能以外,还有她手里的那把剑。
那把名叫“岁月”的剑,此剑摄魂无数,威力不可估量,杀人于无形亦可救人于水火。
十几年前天下人为夺此剑而在武林掀起腥风血雨,尸堆成山、血流漂杵,只染得天地苍茫日月无光。但是不知为何“岁月”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并且一去就是十年。
江湖也就安静了这十年。
“我是芷诺,你就是岳小骨?”
女子围着我转了几圈,有些不屑地调侃道,“怎么看起来一副书生的样子,一股子闷骚味,特自恋吧?”
我没有回应她的嘲讽,从袖口抽出无言,手腕急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剑架在她脖子上,“小哥我只是长得清秀了点,但是文武双全!”
“好剑法,有点意思。”
芷诺用手指轻轻弹开剑刃,一脸魅笑,“只是今天你找我来帮你,这样打招呼不太妥当吧?”
“错!只不过是顺手帮我,更多的是成全你。”
我压低声音,“古人云,得无言、岁月二剑,方可得沧溟。你一心求沧溟剑,所以要想成功走过断肠崖,只有你我联手。”
“那你一定听说过下句,得沧溟可得江湖。看你文质彬彬的,野心倒是不小。”芷诺打量着我说道。
“我不要沧溟,事成之后,我借你岁月剑一用,仅此而已。”
“为何?”芷诺不解。
“救人。”
“何人?”
“我师妹。”
“怕是心上人吧?”
“她中了蛊毒,活不久了。唯有岁月剑气可断她病根,救她性命。”
“我从小就流落江湖,为了活着我杀人无数。很多人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为了苟活片刻而不惜任何代价,你为什么可以这般从容地决定跟我去闯断肠崖?”
“因为我想她活着。”
“哪怕你可能会死?”
“对。”
【三】
距断肠崖还有十里左右路程的时候,马匹死活都不肯往前走了,我和芷诺只好徒步前行。
浓雾让原本就阴森的树林变得更加恐怖,枯树在凛冽的风中鬼魅般张牙舞爪的摇晃着、呜咽着,空气里尽是腐烂的气味,窄道两旁随处可见森森白骨。
“戴着它。”
芷诺丢给我一副面纱,“招魂林久无人迹,这尸气还是少吸点好。”
“为什么我隐隐约约能嗅到一种熟悉的……体香?”
我用力嗅了嗅恶臭的空气,这里头确确实实夹杂着一缕清香,它总是在我稍不留神的时候突然窜入我的鼻腔,但当我刻意找寻的时候,却又不见踪迹。
“臭小子你不会嗑春药出来的吧?你要是敢对我有非分之想,休怪我剑不留情!”芷诺裹裹了紫衫。
“智障。”我转过脸去,假装没在意她半裸的胸腔。
“讲讲你的心上人呗?”
走了一会后见没什么危险,芷诺开始找话题。
“你想听什么?”我问。
“随便啊,比如她跟我比起来谁美一些?”
“你俩都长发飘飘的,还真有点相似。不过她清秀,你妖冶,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美,势均力敌吧。”
“嘴还挺甜,她知道你喜欢她么?或者说她喜欢你么?”芷诺劈开面前的荆棘丛问道。
我怔了一下,“师傅病逝以后,我俩就一直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好像确实从未表明过心意。”
“你也真是的,你想想啊,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如果都不说,很多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这次回去你男人点。”芷诺拍拍我肩膀,笑着打趣道。
“一定一定……”
“不好!”
我话音未落,芷诺似乎察觉到了异样,蹲下身来用手捻了捻地上的土,“这脚印是新的,有人先我们一步来了。”
“会是谁?”我脑海中迅速闪过那些有名的高手,但都一一排除了。
“不管是谁,没有无言和岁月,活不了的,看那血迹,已经受伤了。”
芷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滩血,拍拍手上的土,笑道,“也好,就当帮我们先探探路了。”
我皱皱眉,一种强烈的不安突然袭上心头。
【四】
事实上我和芷诺过于小看了先我们一步的那个人了。
根据脚印判断是孤身一人,断肠崖已经过半,机关全破,血洒了一路,但始终不见尸体。
“这人疯了吧!看血迹是几个时辰以前了,难道已经闯到崖底了?不可能不可能,这流血已经流死了。”芷诺脸上的不可思议越来越明显。
“我们还是加快点吧。”
“你轻功可还行?”
芷诺说完长袖轻舞腾空而起,边飞边回头冲我笑。
“小瞧我。”我借路边枯树发力,脚下生风也跟了上去。
在我们互相追逐的时候,一个羸弱的身影突然闯入我们的视线,她从崖底蹒跚着走来。
近了以后,我只觉一道闪电劈在了天灵盖上,我从空中失去平衡跌了下去,我顾不上被山石划破的伤口,连滚带爬地冲向她。
“玉琢,玉琢!”
我抱着浑身是血的师妹,整个人瘫在了地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让我浑身忍不住哆嗦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
“岳小狗,你看……我帮你拿到……拿到沧溟剑了。”
玉琢一口血咔了出来,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她看了看我身后的芷诺,慢慢说道,“难怪你肯这般,你的长发姑娘果真……果真很漂亮。”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这么傻啊!”
绝望和沉痛在我体内横冲直闯,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难道你就不傻么?你明知,明知来断肠崖九死一生,可你不还是要来。那么……那么我能做的,就是拼死为你承受这九死之险。”
“咳咳,岳小狗,你别难过,我……我一点都不疼,你别难过啊,我真的不疼,来之前我吃了很多麻沸散。”
玉琢额头渗出来的汗和血混在一起,氤氲成一片侵我骨髓蚀我心肺的猩红,“岳小狗,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话少么?”
“因为我知道,我们这辈子跟每个人说话的次数都是有限的,我不想这么快就把它用完,但……但这次好像真的到头了。岳小狗,你别哭,今后你要是想我了,就……就看一眼这个江湖。”玉琢拼力转过身,看着芷诺,“替我,替我照顾……岳……小……狗……”
玉琢眼角有泪滑落,像那日离开时的水滴一样晶莹。
“芷诺,快!岁月剑,快啊!”我像发疯了一样喊道。
……
【五】
在断肠崖底我跟芷诺分别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真的决定不把沧溟带出去?”我问。
“不了。”
芷诺笑着把剑放进石棺里,然后转过脸问我,“另一个你对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若能唤醒所爱之人,可愿再经九死一生。”
“我陪你去找‘续命’,既然岁月救不了你师妹,那百里川可以续命往生的‘续命剑’一定可以。”
“你怎么确定我肯去冒险?”
“因为你不可能有其他选择。”芷诺笑着回答。
“九死一生你不怕?”我问。
“当然怕,但我受人之托,要得把完整的你交给她。”
我没有问芷诺为什么会放弃她做了很久的江湖梦,我也想不通玉琢是怎么一个人拖着病痛、伤痛走完断肠崖的。
但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要拿命保护芷诺,并拼死为玉琢争取最后一线生机,像今天她这样,抛开一切不管不顾的。
当我和芷诺走出断肠崖的时候,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温柔的雨慢慢洗涤着这个被杀戮、被仇恨浸泡了太久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