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子最近比较烦。
这事说来话长。某日,天帝心血来潮要去人间寻访,本来都好好的,一路上堂皇的行宫住着,十方的香火享着,直到到了一处,发现自己的宫观正中竟不偏不倚地长着一棵奇高无比的水桐。此树之高啊,临山十仞,而后有枝,这副天地孤高任我长的架势震住了当地百姓,居然奉其为神树,尽取天帝香火而祀之。天帝眼看在自己地盘上被人抢了饭碗不禁大怒,可觑了眼这棵抬首望不到头的水桐,心下一时还真是摸不清对方的来头,便也不敢妄下天谴。只是众臣工眼睁睁看着,夺饭之仇焉能不报,一拂袖子,着令管事儿的仙家渡化了这颗高得六亲不认的擎天巨树。众仙心领神会,心照不宣,上头的仙官于是受命,将这差事丢给了赤松子。
赤松子觉得很懵,得道飞升这么久了,一直做着自己在人间时的老本行,只是虽说挂了个司雨的名号,上有四海龙王坐镇,人家打个喷嚏的事,哪能轮到自己在凌霄殿外跳大神?好在是修道之人,平白得惯了虚名,也无意自找麻烦去和上头的仙官说道天庭人浮于事的陋习,袖手埋头的时候长了,突然一顶“管事儿”的帽子扣到头上倒砸得他头晕眼花。回过神来,赤松子连忙拉住转身要走的上仙表示我只是个司雨小仙,对于草木一窍不通,这株来自人间的烫手山芋……水桐,怎么说也得是英招的业务范围,天庭不能因为我名字里有松就觉得我是那株巨桐的表亲,我受上仙成全得道,上仙要为我主持公道啊。咿咿呀呀,声泪俱下。
所幸,上仙是通情达理之仙,让他扯着袖子申诉了半日,觉着,嗯,这人间来的俊俏小仙不仅会玩火,唱起曲儿也来甚是好听。赤松子一看平日里高冷禁欲得仿若缺锌的上仙居然面有陶色,心下一喜觉着有戏,当即双膝一软使出涂山娇哭大禹的劲来,就差没客串一把望夫石助兴。过了半晌,上仙也听得差不多,拍拍赤松子的手让他起来,和颜悦色道:
“英招替天帝移植瑶草去啦。你既愿做那巨桐的表亲,那就即刻出发,早日渡化,天庭等待你得胜的消息。”
赤松子当即收了眼泪。这不是缺锌,这是缺心眼。
好在赤松子几百年前也是口含水玉任火烤的汉子,摊上这等无妄之事也不过自艾了半日,不多久便重新整理心情照着上仙指引的地址出发了。回想自己在人世间修行的时候,也曾见过长势奇异的植被,左不过是有些道行的草精木魅,盗来天地灵气自封野仙,图个三生逍遥罢了,这回的擎天巨桐想来也不外如是。只是天帝的旨意来得蹊跷,渡化渡化,点拨得道是化,一把火烧了也是化。天意自古高难测,凌霄殿里的那位到底是想干净利落地报仇呢,还是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的精神以德报怨,再慢慢报仇呢?
想当初若非自己舍身入火传神农的大义感动了上仙,不知道还要在人间练气辟谷地挨饿多久。这么一想,赤松子倒羡慕起这棵巨桐来,白吃白喝,还直接夺得了天帝的瞩目。虽说有风险吧,可修仙之人,谁不是九死一生,这样算来,它还赚了四成。
转念间已到了地方,只是还未及落地,远远便瞧见了一座仙山,绿蔓交错,白鸟纷飞,楚楚谡谡,状如冠盖。赤松子心下奇怪,想着自己遍观仙籍也并不知晓这里有仙山坐落。揉揉眼睛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仙山俨然是顶开着白花的树冠。
赤松子咽了口唾沫,再三确认了脚下便是那棵巨桐所在之处后,不禁悲从中来。难怪漫天仙官没一个揽下这差事,生生推给了他一个人畜无害的纯良小仙。如此巨树,烧了它,怕人间万民以为天柱将毁,且又何日能烧尽;至于说渡了它……要真论年纪,恐怕天帝都要叫它一声大爷,自己蜉蝣小仙,还敢向它讲解时务之道吗?
赤松子恍惚坠地,如丧考批。神树之所以为神树,果然和自己见过的花花草草不同。缓缓抬眼,只见大蔽千牛,絜之百围,盘虬卧龙,苍苔蔓生,近地南面的树干因长年受香火熏烧变得乌黑。向上望去,真真是一枝如一桥,一叶如一扇。
赤松子只觉得自己刚才“白吃白喝”的腹诽虽不见得有错,却实在失礼。端然整理了衣冠,缓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神树在上,小仙这厢稽首了。”
鞠躬等了半晌,却丝毫没有回音。赤松子揖着手不敢乱动,心里犯起嘀咕。倘若水桐有灵,此时仙客来访他也该显像,可这棵巨树不禁全无动静,还丝毫没有灵体仙胎的气象,难不成竟是个千年不化的桐木疙瘩么?
正疑惑间,肩膀上忽然被人抚了一把。
赤松子恍然,这年头的野仙都这么讲究情趣啊,仙友相会还要搞得这么暧昧。
一回头,只见一个熊衣虎裳的彪形大汉,肩扛猎叉、手提陷笼,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赤松子拢了拢衣领,有点懵。现在的野仙界是怎么了,难道还流行起了角色扮演?这猎户的气质也太浑然天成了。
还不及开口,对方便发话了:“小兄弟不是晋人吧。”
“……啊。”
“难怪呢,是从外地赶来祭拜神树的吧。”
“……可不吗。”赤松子心中一松,天帝慈悲,原来是自己认错了仙,“百闻不如一见,神树果然不凡。”心里又不禁烦恼起来,如果这真是棵无灵之木,自己又该怎么渡化了去,不再让它碍了天帝老人家的眼呢?
“再神也没用啦。君侯要砍了它,不再让咱们祭拜啦。你也快走吧,被抓住了可是要受罚的。”
赤松子瞪大了眼:“什么君侯?!”
大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你不知道?就是新从洛邑迎回来的晋侯啊,才十四岁,啧啧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说罢,大汉便不再理他,径自离去了。
赤松子又咽了口唾沫,转身望着水桐高可擎天的树干,心想上天果真待我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