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蛛网

封面制作:红尘久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烟雨轩,是峪北城最好的酒楼。

可坐在其中,你听不到淅沥的细雨,也看不见朦胧的轻烟。

唯有漫天黄沙和凛冽北风。

有时候我很怀疑给它取名之人的恶趣味。在这塞北苦寒边城,给一座酒楼取了这样一个富有江南诗意的名字。

取这名字的人是酒楼的掌柜,行内人都叫她毒蛛。

我说的行内,指的是一群被叫作杀手或是刺客的人。拿人钱财,负责替人杀人消灾。

毒蛛是蛛网的头儿,在外人眼里,她看起来像是个年华已逝的瘦弱妇人,眼神温和,大概每天都忙于相夫教子。

可对我们这行稍有了解之人,听闻毒蛛二字,便会脊骨生寒。

她曾说她来自江南,二十岁以后去了北方,在峪北已呆了十五年。

那天她喝得很醉,告诉我说:

“江南的风太软,雨太柔,容易化了人心,但一个杀手的心,必须要是冷且硬的。”

我从没问过她二十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追问别人的过往,是我们这行的忌讳。因为一个断不清过往的杀手,往往活不了多久。

所谓蛛网,是西北实力与口碑最佳的杀手组织。毒蛛手下共有十大顶尖杀手,以及遍布各处的眼线,几乎能够为你解决掉任何人,只要你付得起足够的银子。

被我们盯上的人的,如同落入蛛网的猎物,任何挣扎都是徒劳,唯有在恐惧与颤抖中等待着死亡到来。

我是蛛网第二高手,绰号白蛛,因为我杀人时喜穿白衣。

其实我并不爱杀人,只好作画,鲜血喷溅在我一袭白袍上,就如同一副殷红的泼墨,那是世间任何染料都调制不出的红,而我的刀,便是墨笔。

毒蛛让我今日午时来烟雨轩四楼见面,她只说有一笔很大的生意。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这样形容一笔生意,于是我在巳时就到了。推开四楼雅间的房门,她已坐在了窗边,端一杯碧螺春,目光眺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黄沙。

烟雨轩建于城内地势最高处,又有四层,透过四楼的窗户能够俯瞰整个峪北城,隐隐给人一种掌控全局的错觉。

毒蛛是一个迷恋这种感觉的人,所以她经常坐在窗边,有时慢慢喝一杯茶,有时看着黄沙发呆。

“狼蛛死了,因为一个女人。”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些吃惊,狼蛛是蛛网第一高手,一口青峰剑震服西北大漠,剑法刁钻狠辣,我自认在他剑下胜算不足三成。

可他的心里有了一个女人。那是个西域女子,深眼窝,高鼻梁,腰肢如蛇,玉腿丝滑,一颦一笑间散发着诱惑男人的风情,似一只波斯母猫。

我在她的房里只呆过一夜,自那以后再没去找过她。因为我想起书上多用来形容这种女人的一个词,红颜祸水。

狼蛛在她房里住了三个月,花光了三千两银子,最后,被人发现赤身露体死在城西的臭水沟中。

“像我们这样的人,心里只能装着自己,”我走到毒蛛对面坐下,拿起为我备好的茶杯,“一旦有了别人,那么离死便不远了。”

杯身尚有余温,看来她已猜到了我会提前到来。

“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别人?”她抿了一口茶,看向我,眼神似是想要把我看穿。

“除了我自己,便只剩银子了。”我笑笑。

我把白瓷茶杯放到鼻下,轻嗅一口,香气清幽,汤色碧绿,乃是今年初春的极品碧螺春,产自苏州。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江南。”我低头品茶。

“有些事不是忘不了,只是习惯。”她淡淡道,把头转向窗外。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烟雨轩门口大街上,一队甲兵正扛着几根水桶粗细的圆木往城墙匆忙赶去,远处土黄色的城墙上,许多道身影走动,正忙着构筑城防工事。

大街两侧,是两队看不见尽头的长龙,数不清的脚步落在地上,踏起满街的黄尘,从我们的位置看去,倒像是两列朝南行进的蚂蚁。

他们是逃难的百姓。

匈奴大军十日之后就要围城,这个消息在三天前传入了城内。

这些背负包裹、推着独轮车的人群中,大多是些老人、妇女和孩童。守城大将陆鼎有令,凡男子年满十三未满六十者,严禁出城,须协军队抵御匈奴。

当然,这军令管不了蛛网,在封城之前,我们有的是办法离开。

“峪北城虽说是道重关,可如今连朝廷那边都已经放弃,默许弃城,他陆鼎还在死守什么?”我收回目光,轻笑一声,“他似乎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聪明。”

我有些不理解这位年轻冠军侯的想法。

据传,他出身寒微,从军二十年,凭借惊人的战功被特封一等公侯,开三朝之先例。

匈奴呼邪单于此次挥师十万南下,峪北城城破人亡已成定局,即便弃城,也无人会怪罪于他,那他又何必把自己数十年的功绩埋葬在这黄沙之中呢?

“听说城里还有近三十万百姓留下,他大概是为了他们吧,”毒蛛说,“入冬以来,匈奴人已经连屠了三座城池,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这种人一般活不长,”我摇摇头,“因为他心里装了三十万人。”

“可这种男人真的很有魅力呢。”

她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目光有些出神。城外不远处,几阵狂风卷起大片沙土,呼啸着掠向城墙,随后狠狠地相撞,爆起漫天尘沙。

沙暴,在西北大漠中十分常见,能轻而易举地把人和牲畜卷到数十丈的高空,瞬间将房屋夷为平地。

这种时候,只有呆在城内才最安全。

一波接着一波的沙暴袭来,似是一条条咆哮的巨龙,连天色都在瞬间变得昏暗,让人感到窒息。但它们都被土黄坚实的城墙阻挡在外,墙体屹立着,纹丝不动。

“他就是峪北百姓的城墙。”

毒蛛喃喃地说。

2.

为国为民,在我看来是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

我向来只为自己。

我轻扣两下桌面,切入正题:“还是谈生意吧。五日后就要封城,我们得赶在那之前办完离开。”

“这次的生意有多大?”我问。

“五千两,”毒蛛伸出五根葱白玉指,晃了晃,随后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黄金。”

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五千两黄金!

足够一个人在西湖边购一处大宅院,请二十个家丁,二十个侍女,娶七八房妻妾,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这意味着,干完这票生意,我便不用再做杀手。说实话,这种刀口舔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

我的手不想再握刀。我只想握着羊毫画笔,画青山绿水,画烟雨楼台,画女子描眉……

我吞了吞口水:“杀谁?”

我实在想不出,谁的人头能值这么多钱。

毒蛛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如剧毒的蜘蛛露出獠牙:“陆鼎。”

我微微一愣,但并不惊讶。

因为这便是毒蛛,上一刻还在称赞一个男人的魅力,满眼爱慕痴情,下一刻便能安排手下的杀手去解决掉他。

至于付钱请我们出手之人的身份,并不难猜出,如今整个西北,想要陆鼎人头的恐怕只有匈奴人。

冠军侯陆鼎被称为军神,精通韬略,兵法无双,威震四方蛮夷近十载。面对匈奴十万精兵,峪北城固然是守不住,可只要有他在,匈奴大军也定然会付出惨痛代价。

“想不到你的生意竟做到匈奴人那里去了。”我说。

“我是个生意人,对我而言,匈奴人和汉人并无区别,”她添着茶,毫不在意地说,“只要有人愿意付钱,蛛网便为他办事,倘若有人花更多的金子请我去杀呼邪单于,我也会立刻接下。”

“只可惜这峪北城贫瘠苦寒,都是穷人,没人付得起那么多金子。”我笑着打趣。

毒蛛的声音如同寒冰:“那他们便该死。”

我与她的想法相同。我们是杀手,只为银子服务,若是每笔生意都要问个是非对错,顾及什么家国大义,那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取陆鼎的人头,五千两,”毒蛛继续道,“另外,若是能弄到峪北城布防图,再加五千两。”

“布防图?”我舔舔嘴唇,脑子里闪烁着一万两黄金刺眼的光芒。

“匈奴人在陆府里买通了一人,传出消息称:陆鼎正日以继夜研究守城之术,并亲自绘制了一幅峪北布防图。此图倾注了其毕生兵法所学,集前人守城之精要,一旦部署,可保峪北城三月不破。”毒蛛说,“若是匈奴人得到了这布防图,城内各处要点军备布防便洞若观火,破城只需数日。”

“看来城里像你我这样只认银子的人还不少呢,”我笑笑,“城内城外都是敌人,陆鼎想守住它,简直难于登天。”

“据目前的消息,此图尚未完成,他们的意思是,要么待其部署后抢夺,要么,在完成前将其毁掉。”

“毁掉?”我皱眉,“那可是五千两金子!”

她点点头:“所以,我们目前的计划是,待陆鼎完成此图,部署完毕后,杀人,夺图,一万两金子一分不少。”

“还是老规矩,五五分。”她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把瓷杯倒扣桌上,“事成以后,我在北门备好车马等你,一同出城,”

我缓缓摇了摇头。

“你做不了?”她问。

“不,”我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她,“这次,我要七成。”

蛛网的规矩,毒蛛负责联络生意,与杀手五五分成。杀手出刀见血,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回,却只拿五成酬金,大多数人心有不满,但不敢与毒蛛讨价还价。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狼蛛已死,我便是蛛网第一杀手,除了我,其他人做不了这单生意,我已有了和她还价的底气。

更何况,她已经老了。

这次干完,我便离开蛛网,带着属于我的七千两黄金南下扬州,与她再无交集。

她微眯起双眼,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呵呵一笑。

“好。七成就七成。”

3.

陆府位于峪北城正中,只是处简单的宅院。

若不是门口站着两名军士,还横挂有一块“冠军侯府”的金字牌匾,谁也不会想到这竟会是当朝军神陆鼎的府邸。

出乎我的意料,府中的护卫并不严密,只有区区二十人的一队亲兵在各处交替巡逻,我很容易便潜入了进去。

我在府中潜藏了三日,摸清了陆鼎的行踪。

他每日辰时出门,到城内各处巡察城防情况,在亥时回府,此后便一直呆在房中绘制布防图,期间,只有他的夫人会在子时送来一碗热粥。

说起陆鼎和他的夫人,我实在有些失望。

陆鼎此人,身形既不魁梧,也不瘦弱,长相普通无奇,举手投足间毫无特别之处,倒像个年近不惑的村夫, 而他的夫人,也只不过是个姿色普通,素衣荆钗的妇人。一位是一等公侯,一位是一品浩命夫人,看起来却像是一对农家夫妇。

唯一让我感到佩服的是陆鼎的精力。我每夜伏在他卧房的屋顶,透过砖瓦间隙察看布防图的绘制进度,发现他每日竟不就寝,回房后就彻夜伏案绘图,直至第二日鸡鸣出房。

今天已是第五日了。

离匈奴大军围城只剩下五天。明早鸡鸣声响,峪北城便会彻底封城,任何人等不得出入,全城戒严以待敌军。

根据进度判断,布防图在今晚便会绘制完成,一旦陆鼎下令部署,我便会出手,杀人,夺图。

亥时。

陆鼎回府了,他直直走入卧房,坐到桌前,提笔开始绘图。

我早已藏在了屋顶,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气色一日不入一日,眉间隐隐有一团黑气,大概是操劳过度了吧。

无妨,今夜过后,你便能长眠了,再也不用将三十万人的性命压于一肩之上。

我仰起头,月黑风高,残星数点,倒是个不错的杀人夜。

他今夜的绘图进度明显慢了,时不时便要停下扶额,或是咳嗽几声。

我在屋顶耐心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传来三声锣响,一慢两快,说明已是三更了。

“平安——无事——”

更夫拉长了声音高喊,很快被风沙吞没。

屋内,陆鼎搁笔于笔山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看来布防图已经完工,他站在桌前,出神地看着几乎铺满了整张长桌的图纸,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挪开屋瓦,整张布防图在眼中一览无余。全图都是由他手绘而成,涵盖了城内各处房屋、街道、城门等要地,其上还用简易图形和箭头标注了各处的兵力、守城器械配备以及支援路线、粮草输送路线......

简洁明了,却又包含万千兵家谋略。

看着这张图,我感觉到峪北城全局就在眼前浮现,整座城池仿佛变成了一架巧夺天工的巨型机械,一旦开始运转,便固若金汤,无人可破!

我心中隐隐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强大。

忽然,陆鼎捂住嘴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片刻后,他勉力直起腰,又重提起笔,颤抖着在图纸右上处写起了什么。

借着桌上油灯的光亮,我看到那是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丹心报国,碧血为民。

几点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指缝滴在布防图上,如绽开了几朵鲜艳的梅花。

这时,房外传来敲门声。

陆夫人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粥。

她走到陆鼎身侧,看了一眼布防图,脸上露出喜色:“可是完工了?”

“嗯,”陆鼎缓缓点头,眼中却有一丝忧虑,“此图可保峪北三月不破,但三月之后,朝廷若不增派援兵,城内三十多万军民只怕会粮草断绝……”

“那是圣上决定的事,你操心了又有何用,”陆夫人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送到陆鼎的嘴边,“再说了,这三十多万人的性命,你能操心得过来吗?”

陆鼎轻叹一声,一口口将那碗粥喝了干净。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的身体吧,”陆夫人话里带着埋怨,一边在身后卸下他的战甲,“整整十昼夜不睡,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我这时才发现,陆鼎的战甲内,竟然还贴身穿着一件金色软甲,一看便不是俗物。倘若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出击,只怕这次便要失手了。

看着陆夫人缓缓解下那件软甲,我才放下心来。

陆鼎听出了夫人话语中的关心,身躯微微伸展,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今日待我把这布防图部署下去,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双眼圆睁,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柄短剑在背后穿透了他的心脏,从胸前刺出,露出的小截剑尖上,沾满了鲜红的血珠。

背后余下的一截剑柄,正握在陆夫人的手里。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在屋顶也有些错愕,匈奴人在陆府中买通的那个人,居然是陆夫人!

只见陆鼎低吼一声,猛地转身一掌朝身后劈去,这一掌迅疾刚猛,隐隐带起风雷之声,只有内力修为极高之人才能使出。

没想到他竟还是一位武道高手!

凭心而论,这一掌便是我也难以接下。

但他的手掌停在了离陆夫人额头三寸的位置,没有劈下。

陆鼎缓缓收掌,身子忽然瘫软在地上,他的目光先是看向桌上盛粥的白瓷小碗,接着直直地看向陆夫人:“为何?”

“为了一万两金子,”陆夫人面无表情地说,低头看向自己的粗布衣裙,“我十六岁背着父亲嫁给你,那时你只不过是个小卒,一贫如洗。我告诉自己说,现在吃点苦没什么,我的丈夫是有才学的人,等有朝一日他做了大将军,一定会百倍的补偿给我。”

“后来,你的官越做越大,甚至被特封一等候,可家里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般贫苦,人人都夸赞你说:陆侯爷两袖清风,节俭朴素!”她猛地抬头看向陆鼎,眼神怨毒,“可我呢!我连一件绸服、一件首饰都没有,我坐在那些王侯夫人中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因为我唯一的一根簪子……都是件赝品!”

“不要怪我,跟了你二十年,我吃的苦已经够多了,该享受享受荣华富贵了,”她从身后摸出另一柄短剑,缓缓出鞘,“一会儿,我便会以你的名义下令布防,然后将你的首级和布防图交给匈奴人,带着一万两黄金离开这苦寒之地……”

“我陆鼎对不起峪北百姓,”陆鼎捂着胸前的伤口,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襟,脸色苍白如纸,“也对不起你......”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陆夫人冷哼一声,提剑向他走近:“不要乱动,每晚的粥里都放了化魂散,越挣扎,内力消散得越快。”

突然,陆鼎从地上弹起,用力最后一丝力气,飞起一腿扫出,却被她往后一个闪身轻松躲开。可他没有继续追击,而是转过身,一手抓向了桌上的油灯。

他想烧毁布防图!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但已经晚了。

灯壶里剩下的灯油被他全部浇在了布防图上,接着,他直接点燃了布防图,强烈的火光在瞬间腾起,冒起浓浓的黑烟,那张价值五千两黄金的布防图,片刻间便化作了灰烬。

而后,陆鼎也扑倒在桌下,再无半点动静。

陆夫人怔怔立在了原地,看着桌上一摊灰烬和地上的陆鼎,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她回过神之前,我的长刀从背后洞穿了她的心脏。

4.

我带着陆鼎的首级到了峪北城北门。

城墙下的阴影里,停着一辆漆黑的马车,似是融入了黑夜之中,从远处看根本没办法察觉。

“事情可还顺利?”马车里传出毒蛛的声音。

想起即将到手的五千两黄金化为了一堆灰烬,我心中不禁一阵肉痛。

“陆鼎的首级已经到手,”我犹豫了一下,收回探出的右手,伸出刀鞘去掀黑布车帘,“布防图……”

忽地,两点寒芒刺破车帘而出,如毒蛇吐信,一点刺我左手,一点刺我右胸。

这女人果然设了埋伏!还好我心中已有防备,左手迅速缩回,右手刀鞘顺势向前挡去。

车中坐的显然也是好手,攻我左手的长刀在空中划了个圆弧,斜劈而下,直接划开了我手提的包裹,陆鼎的首级从其中滚落出来。

而刺向右胸的长剑虽被我用刀鞘挡下,却陡然间寒光暴涨数寸,刺入了我的右腹,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两道身影同时从马车内闪了出来。

是赤蛛与蓝蛛,蛛网排行第三和第四的杀手。

“拿到布防图与陆鼎首级,你们每人各分两千两金子,顺便,帮我解决了他,”毒蛛冷冰冰的声音又从车内传出,“我讨厌跟我谈条件的人。”

真是个心如毒蛛的女人!我看了一眼地上陆鼎的首级,暗骂一声,扭头便向城内冲去。

右腹的伤口很深,正在大量出血,我心里很清楚,此时绝敌不过他们两人联手,更何况还有车内的毒蛛,只能暂时先逃脱保命。

靠近北门的是峪北城平民区,其中大多是些穷苦人家。城内稍微富有些的,早已雇车买马向南逃去,如今城里剩下的大多是这些穷人。

这时天色已蒙蒙亮,不少人家已经起床,打开大门准备烧火做饭。

我快步拐入一条小巷,尽量拉紧衣服掩饰右腹的血迹,避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凭借杀手的直觉,我能感觉到赤蛛与蓝蛛正在身后穷追不舍,就在五十步之内,我稍有停顿,便会很快被追上。他们是蛛网经验丰富的杀手,对于猎物,尤其是受伤的猎物,有着很强的追踪嗅觉。

腹部的伤口血流不止,我感觉浑身的力气正在渐渐流失,身体也在开始变冷,几乎已走不到前面那个拐角,而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逐渐清晰。

生平第一次,我体会到了被蛛网追杀的恐惧。

慌乱间,我瞟见右侧一户人家的大门敞开着,简陋的小院里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低头洗衣,一咬牙,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去,藏在了门背后。

院中的女孩似是听见了动静,疑惑地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门后的我,她瞪圆了一双秋水眸子,小嘴微张着,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血迹早已浸透白袍,整个下半身有如血染一般,这副模样的确有些吓人。

巷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缓,最后停在了门口。

我屏住呼吸,紧张地看向她,勉强抬手到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蓝蛛与赤蛛并不知道我藏在这里,只是有些起疑,只要这个女孩不主动暴露我,那便还有一丝生机。

忽地,我瞳孔猛地一缩。门旁的地上,竟然落着几滴殷红刺眼的血迹!肯定是我进门时太过慌乱,没有捂紧伤口留下的,他们一踏入门内必定能立刻看到。

可现在我只要稍微有任何动作便会被察觉,冷汗开始雨点般顺着额头滑下,我右手慢慢握紧刀柄,心中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这时女孩端着木盆起身了,她目不斜视地向门口走来,在离我大约还有五步时,轻轻翻转木盆,泼出半盆洗衣水,恰好将门旁的血迹冲刷干净。然后,她便转身直直向屋内走去。

我隔着木门,听见两个脚步在门口停留片刻,而后迅速远去了,此时,剧烈跳动的心脏才逐渐平复下来,我瘫倒在地上,深深吸了几口气,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我已躺在了一张木床上。

霜白的月光透过小窗落进房内,我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非常陌生,不知是哪个穷苦人家的卧房,收拾得却很干净。

我的身上换上了一件还算合身的粗布衣服,腰间的伤口上敷着一些草药,缠了两圈纱布,看来是有人帮我简单处理过了伤口。

我忍着痛,缓缓坐起身来,发现长刀就放在床头。

是谁救了我?那个洗衣的女孩么?

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我警觉地握上刀柄。

一道娇小纤细的身影走进来,见我坐起在床上,她的鹅蛋脸儿上瞬间露出惊喜的神色,“你醒啦?”

我盯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右手仍未离开刀柄,“为什么救我?”

“你看着又不像是坏人,为什么不救你,”她眉眼一弯,冲我笑笑,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热粥放到床头,“快趁热吃了,你流了好多血,我还以为你救不回来了呢!”

我心中忍不住冷笑一声,看着不像坏人?真是可笑,难道坏人会把“我是坏人”几个字写在脸上么?

我看向床头的热粥,虽有些稀,却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粥香,我吞了吞口水,移开目光,没有去碰它。

“匈奴人才是坏人,他们明明有自己的家,却又跑来占我们家,还想要欺负我们,所以我们要团结起来,互相帮助。”女孩大概以为我已经无力端起粥碗,于是伸手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后试了试冷热,才送到我的嘴边:“你要多吃点,好早日恢复。你是男人,又有刀,一定很厉害吧!肯定能杀很多很多的蛮子!”

见她尝了这碗粥,我才打消顾虑,一口口吃了起来。

“你为何不逃?”我问。

“为什么要逃?这是我们的家,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参军了,还有他......”女孩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绯红,“他们会守住峪北城的!”

我想那一定是他的心上人。

“匈奴人有十万精兵,朝廷那边已经放弃峪北城,一旦破城,他们会杀掉男人,强暴女人。”我告诉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害怕。

“我才不害怕呢,”女孩的目光依然坚定,“有陆鼎将军在,我们一定能守住峪北城,击退蛮子!”

我低头喝粥,没再说话,心想她还不知道,陆鼎已经死了,布防图也烧为灰烬,没人再救得了峪北城。

第二日中午,这个叫晴儿的女孩又送来一碗米粥,却比前一日稀了几分。她果然还是对我怀有疑心,连一碗稠粥都舍不得。

我注意到她神情有些不对,双眼红肿,像是刚刚哭过。

“早上我到军营里给父亲和哥哥送换洗衣物,他们告诉我说......”晴儿埋下头,眼中再没有昨日的神采,两滴泪珠顺着秀丽的脸庞缓缓滑落,“陆鼎将军在房中被刺客暗杀了......刺客还带走了他的首级......”

我一口口喝着稀粥,没有理会她,心说陆鼎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必哭得这么伤心?若是早日像别人一样逃往南边,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当朝皇帝听闻匈奴十万精兵南下,每日都夜不能寐,你们这种贫民区的穷苦百姓何敢妄言守住峪北城?

我又在心里盘算起了下一步的打算。如今陆鼎被杀的消息在城中传开,必定人心惶惶,军心大乱,只怕各处都会出现骚乱,我得尽快养好伤后出城,否则一旦匈奴人破城,我也难逃像平民一般被屠杀的命运。

好在做了这么多年的杀手,我也存下了些银子,等伤势稍微恢复,我便使点钱买通城防的军官放我出城,只要到了江南,毒蛛就再难找到我。只是剩下的银子恐怕只够买一处小些的宅院,养两三房妻妾......

“你能教我使刀吗?”她突然问。

我微微一愣,抬起头,她正盯着我床头的长刀,眼里透着一股狠绝。

“你一个小姑娘,学刀做什么?”

“我要找回陆鼎将军的首级,我要杀蛮子,我要和大家一起守住峪北城。”她伸手擦干脸上的泪珠,看着我认真地一字字说道。

5.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接下来的三天里,每日除了卧床养伤,我都会去院中指点她几招基础刀法。她练得很刻苦,有时深夜还能听见她在院中持刀劈砍,木刀挥过风沙,发出呜呜的低吟,倒是个练刀的好苗子。

这几日,我在伤口上用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伤势已基本恢复。我给一个城防军官送去了三百两银子,他告诉我说匈奴大军明日就会攻城,陆鼎死后城防混乱,留在城中就是死路一条,今夜子时他会带妻儿从南门出城,可以顺便带上我。

天渐渐黑了,晴儿垂着头走进大门。

这几日她经常出去,提着木刀在城里四处乱逛,说是一定要找回陆鼎的首级,但每日都是兴冲冲地出门,垂头丧气地回来。

我知道她想找的东西在哪。

烟雨轩。毒蛛并不知道布防图已被烧毁,肯定以为它在我的身上,她此时一定想尽办法在城中寻我,好找到布防图与陆鼎首级一起献给匈奴人,换回一万两黄金。

晴儿给我送来一碗稀粥后,随口聊了几句便去院中熬药了。她的母亲常年卧病在床,都是由她照顾着吃饭喂药,我只见过一次,是个脸上毫无血色,骨瘦如柴的妇人,一眼便能看出病入膏肓。

但这都与我没有关系,今晚走时我会留下一百两银子,算是两不相欠。

吃完粥,我在房中换上了自己的白袍,坐到窗边就着月光缓缓擦拭起长刀,静待着子时的到来。

窗外浓云如墨,冷风呜咽,不时吹起一阵黄沙。晴儿蹲在火炉旁,怔怔地盯着火光出神,一边用手指无聊地拨动着炉下的木柴,随之飘散起点点火星,但很快便在风中黯灭。

我忽地有些伤感。在峪北城做了八年的杀手,也算是闻名西北的人物,没想到最后却得这般灰溜溜地离开......毒蛛果然是不能轻易招惹的,等到了江南,行事还是需低调些,好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两个青年男子带着猥琐的笑声闯进了院里,一个跛脚,一个断了左臂,似乎是贫民区里的无赖。城里的其他男人都被征召入伍,只有这些身体残疾的人留了下来。

“晴儿妹子,今夜你就从了我吧!哈哈,莫要等明日便宜了蛮子!”跛脚无赖淫笑着向晴儿逼近,露出一口黢黑的牙齿。

断臂无赖盯着她白嫩的脖颈,吞着口水应和: “就是呀,反正等蛮子进城,大家都是一死,不如在死之前让哥哥们快活快活!”

陆鼎死后,城中几乎丧失了秩序,在战争来临前死亡的恐惧下,这些人已经失去平日的道德律法约束,彻底释放心底的欲望,沦为野兽。

晴儿吓得连连后退,手里不知何时握上了木刀,刀尖朝着两个无赖,花容失色道:“你们想干什么......别过来!”

她挥刀斜劈,正砍在断臂无赖伸出的右手上,疼的他张嘴大叫起来,而一旁的坡脚无赖却趁机前扑,一把将她死死抱住,摁倒在了地上。

她瘦弱的身子哪有力气挣脱开一个成年男子,木刀也在挣扎中掉落在一旁,再无法反抗。

“臭娘们!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断臂无赖冲上前,凶狠地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雪白的脸上顿时红肿起来。

两名无赖狂笑着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少女露出的白净嫩滑的肌肤让他们更加兴奋,笑声越来越大,但此时没有一户邻居敢过来救她。

晴儿大声哭喊着,死死捂着胸口的衣服,那双带着乞求的眼睛却望向我的窗口。

她在向我求救,她知道现在我是唯一能救她的人。

但我不能。蛛网在城内遍地都是眼线,我不能冒这个风险。只要再等一个时辰,我就能安全离开峪北城了,毒蛛再也找不到我,我会在江南买一处宅院,娶几房妻妾,每日赋诗作画......

我伸手缓缓落下木窗,看到她的眼神慢慢黯淡绝望了下来,紧抓着衣服的手也慢慢松开。

我轻叹一声。没办法,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太过弱小,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心里只能装着自己。

“你们两个畜生!快放开我女儿!”

突然,一个妇人从房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哭喊着冲向两名无赖,是晴儿的母亲。

她从身后抓住两人的衣服,拼命地想要把他们从女儿身上扯开,却拉不动分毫。

断臂无赖见状,回头狠狠一脚将她踹开,“疯婆子,给老子滚远点!”

妇人被踹翻在地,撞到了院里的火炉上,将炉子上的药锅和粥锅一齐打翻在地,可那粥锅里泼出的却是几截草根,还有零星的几点米粒。

“娘!”晴儿痛苦地大喊,眼泪终于止不住地从眼角涌出。

我关窗的手瞬间僵住。

难道她们母子每日吃的就是这个?晴儿给我送去的虽是稀粥,却也还有不少粳米,而这锅里煮着的已不能称之为食物,根本填不饱肚子。

城门已封,军队征粮,穷苦人家所剩的余粮几乎见底,我早该想到的。

可她们竟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让我这个陌生人吃饱......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长刀出鞘,刺破木窗飞出,直直贯穿了两名无赖的心脏,巨大的力量将他们带起,钉在了院墙之上,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两人便已死透。

我出手了。

我知道我不该出手。

院门外有脚步声迅速离开,紧接着,一串红色烟花从门口突然蹿起,在夜空中炸开。这是蛛网的信号,赤蛛与蓝蛛很快便会赶到这里。

果然,一个杀手的心里只能装着自己,一旦有了别人,便会召来无穷的麻烦。

来不及多想,我从墙上拔下长刀,再不看她一眼,直奔南门而去。

6.

小巷中空无一人,月光落在青石板上,像是铺了一层薄霜。

我贴着墙边的阴影疾步奔行。

忽然,不远处的巷口出现一道黑影,抱剑倚在墙边,似是已等我多时,我回过头,身后的巷口处转出另一道身影,剑尖斜垂,缓缓向我走来。

正是蓝蛛与赤蛛。

“赤蛛,今夜过后,蛛网排行第一便是你了呀!”蓝蛛拔出长剑,目光越过我朝着赤蛛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

“不,是你,”赤蛛闻言摆了摆头,轻笑一声,说道:“有了两千两黄金,谁还愿意做杀手?这单之后我便会金盆洗手,离开蛛网。”

两人一边隔着我互相谈笑,一边迈步向我逼近,看向我的眼神如同围堵住了一只猎物。

“你们就这么有把握?”我问。

“曾经我也很想知道自己和狼蛛的差距,为什么他是第一,我却要排第二,”我缓缓抽出长刀,清亮的刀身映上月光,似是流动着一泓秋水,浓重的刀意随着长刀出鞘瞬间涌满了整条巷道,“毒蛛告诉我说,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付出性命,我信了,所以我从未去找过狼蛛。”

我侧身斜挥长刀,刀锋撕裂风沙,微微发出低吟,  “既然今天你们想知道答案,想必已经做好了付出性命的觉悟吧。”

一前一后两道凌厉的劲风同时朝我袭来。

前一剑迅疾刁钻。蓝蛛师承点苍派,剑法以快闻名西南,据传能于风起间连刺十片飞叶,他在入蛛网前已是点苍大弟子。

后一剑力沉势重。赤蛛学剑于嵩山,憾岳剑法已练至第九重,剑出能裂岩碎石,他在下山前杀了大师兄,为躲避师门追杀才加入蛛网。

两人都是行内成名已久的杀手,我早已查清楚了他们的底细,可他们甚至没见过我出刀。

瞬息间,我连出两刀。

一刀横劈,一刀竖斩,映着月华的刀身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银色十字。

横劈一刀后发先至,划过蓝蛛脖颈,他的身形凝固半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么快的刀。

鲜血还未涌出,我已反身竖斩,刀锋挥下如力劈华山,赤蛛似是感受到了这一刀重若千钧的威势,立刻变招,横过长剑格挡身前。

长刀劈下,叮的一声脆响,长剑直接被断为两截,刀身随之深深陷入他的右肩。赤蛛闷哼一身,单膝跪倒在地,瞬间震碎了地面的青砖,他用和蓝蛛一样的眼神望向我,只不过眼中恐惧更甚。

此时,后背传来一阵温热,蓝蛛喉间的鲜血方才喷涌而出,身躯缓缓倒地。

他们不了解我,所以不知道点苍派掌门在我刀下没撑过十招,嵩山派五大长老被我一人尽败,而一个不了解对手的人,往往会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忽然在赤蛛的眼中看到一丝异样。

我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身体触电般往后退去,可他猛地前扑上来,一双手铁箍般牢牢抱住了我的双腿,长刀竟也被他用肌肉生生夹住,拔不动分毫。

“快动手!”他仰头大喊。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从屋顶跃下,两股劲风朝着我的后颈刺来,森寒阴冷的气息使我瞬间寒毛竖起。

如此高明的轻功与藏匿气息的手段,我瞬间判断出此人的身份——紫蛛。

蛛网排行第五,擅使双刀,常于暗处发动刺杀。他的武功虽算不上顶尖,但身材瘦小如猴,动作迅疾,在暗杀方面有着独一无二的手段。

原来毒蛛派来杀我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三个。

赤蛛与蓝蛛在明,紫蛛在暗。她非常清楚我的实力,明白仅凭赤蛛、蓝蛛二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于是安排紫蛛潜藏在暗处,伺机发动致命一击!

此时双腿已被牢牢抱住,我只能任凭紫蛛的双刀砍下头颅,耳边应时传来他暗杀即将得手时发出的阴森怪笑。

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能掌控蛛网这么多年了,只可惜明白得太晚,最终,我还是逃不脱蛛网,走不出这西北大漠......

是啊,离开了蛛网,即使是剧毒的蜘蛛,又能活得了多久呢?

一道身影忽地从巷边闪出,挡在了我的身后。

我听见利器刺入身体的声音,伴着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扭过头,晴儿双手高举在胸前,用的正是我教她的一招防守式,姿势标准得无可挑剔。

可她用的是一柄木刀。

那柄木刀已经断裂成三截。紫蛛的双刀在瞬间斩断了它,然后深深刺入了她的胸膛,她眼神中没有一丝害怕,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却硬撑着没有倒下。

我猛地挥拳砸在赤蛛脸上,只听见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不知碎的是他的鼻骨还是我的指骨,他肩部紧缩的肌肉因为剧痛瞬间松开,我拔出长刀横扫而过,赤蛛的头颅直直飞起,滚落一旁。

鲜血还未喷出,我已倒转刀柄,自肋下出刀,从晴儿身侧划过,斜插进了紫蛛的胸膛,接着猛力扭动刀身,瞬间碎裂他的心脏。

我收刀转身,抱起晴儿在怀里,她的肩膀瘦弱,脸色苍白,像只随时就要失去生机的蝴蝶。

“我猜得没错,你的刀法果然很厉害......”她勉强笑着说。

我低下头,看着她身上的鲜血慢慢渗入我的白袍,第一次觉得这种殷红过于刺眼,“我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人会愿意为了救我而付出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你看着又不像是坏人......”她眉眼微弯,却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我微微挤出一丝笑容,伸手帮她拭去嘴角的血迹。

“能帮我两件事吗?”她望着我问道,眼神开始涣散。

“你说。”

“找回陆鼎将军的首级......守住......峪北城!”

7.

烟雨轩高楼矗立在夜色中,唯有四楼雅间的窗里亮着光,远看似是大漠里的一座灯塔,引着饱经风沙的旅人们前来歇脚。

我一步步踏着楼梯而上,脚步声回荡在整座酒楼之中。

酒楼里早就空了,没人会在匈奴大军攻城前夕过来喝酒品茶。可我知道毒蛛一定在四楼雅间里坐着,她桌上的一壶碧螺春大概已经冲泡得寡淡无味。每回她派出蛛网的杀手,都会泡上一壶茶,静静坐在窗边等侯。

“我们这样的人,有个人侯着,心里总会安心些的。”她这样跟我说的时候眼里满是柔情,像个正盼着游子归家的母亲。

大多数时候她都能等到,杀手进屋坐下,她便扔出一袋银子,提醒他下一笔生意的日期,叫他做好准备。这话往往有着另一层意思:在那之前,莫要早早花光了银子。

可有时候她也等不到,这时她会安排另一个人接下这笔生意,然后重新泡上一壶茶,接着坐在窗边等候。

我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知道被这样一个女人侯着并不会使人安心,于是我每次出手时都会告诉她,不必等我。

踏上四楼,雅间的房门大开着。

明亮的烛光照进廊道里,在墙壁上映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形,她埋着头,手中正仔细地擦拭着什么。

我拔刀出鞘,缓步走入房内。

“我低估你了。”

毒蛛拿着两柄通体翠绿的短匕,放在油灯下细细端详着,匕身不过三寸,晶莹剔透,居然能透过灯光,像极了一件绝美的工艺品。可从刃尖闪着寒芒可以看出,它绝非是拿来把玩的,这是一对杀人的顶尖利器,刃弧略弯,像极了剧毒蜘蛛口中的一对獠牙。

它的尺寸恰好只有女子手掌大小,所以当那双玉手勾上你的脖颈时,其实是一对毒牙慢慢凑了上来。 

我可以想象,很多年前毒蛛就是拿着它划过了一个个达官显贵或是威名赫赫之人的脖子,然后成为了蛛网的主人。

它的名字就叫做毒牙。

“交出布防图,或许我还可以饶你一命,”毒蛛仍盯着手中的短匕,眼中却多了几分悲惋,“今夜过后,我会很缺杀手。”

“布防图那日已被陆鼎烧毁,”我看向桌上的方形木盒,“我是来取回陆鼎首级的。”

她忽地侧过头,眼神一寒,身形眨眼间已如鬼魅般闪到我的身前,两手划向我的咽喉,手底藏着的短匕微微泛着绿光。

我心底一惊,挥刀截她双臂,她迅速变招,两手握住短匕下刺,正击在我的刀身之上,碰起几点火星,震得我虎口微微发麻。

就这一个交手间,我发现自己还是太过低估了她的实力。当年的毒蛛名震西北,即便多年不出手,她如今的功力也绝不在狼蛛之下,她才是真正的蛛网的第一杀手!

我摸了摸脖子,手上沾了几丝血迹,脊背顿时生出一阵冷汗。她的刀锋还是擦破了我的皮肤,方才若不是我出刀够快,此刻已经人头落地。

毒蛛冷冷一笑,又欺身过来,手中短匕挥刺如疾雨,我只得疾速挥动长刀抵御。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我的长刀难以发动攻势,再加之她凭借诡异的身法躲闪,我根本无法碰到她,很快我便已是浑身血迹,从头到脚布满了细细的伤口。

最终,我还是撑不住了,拄刀跪倒在了地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你杀了他们三人,本可以出城的,”两柄冰凉的匕刃靠上了我脖颈:“可你却回来找我,为什么?为了陆鼎的首级么?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杀手,应该明白,命比金子更重要。”

“不是为了金子。”我摇摇头。

“那是为何?”毒蛛饶有兴趣的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心里只有自己和银子。”

“为了一个许诺,我答应了一个小姑娘。”话一出口,我自己竟轻轻笑了一声。

毒蛛一愣,接着控制不住地大笑了起来。半晌后,她才停下,“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白蛛吗?”

“你说的,”她凑近我,眼里充满了嘲弄,“一个杀手的心底一旦有了别人,那么离死便不远了。”

是啊,这话是一位前辈临死前告诉我的,现在,它在我的身上灵验了。

两颗毒牙慢慢刺入我的脖颈,我感觉身体中的血液正被它迅速吮吸而去,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我要和大家一起守住峪北城!”

那个叫晴儿的女孩认真而决绝的脸庞忽地在我脑中浮现。她在我怀里死去的时候,就像一只濒死的蝴蝶慢慢流逝着生机。

“我还有一份布防图!”我猛地睁开眼,大声吼道。

毒牙缓缓松开,毒蛛盯着我,等待着给出解释。

“我在陆鼎的屋顶呆了三夜,布防图的每处细节我都记得,”我大喘着粗气,接着从胸前掏出一支羊毫画笔,“我能把它画出来,绝不会出错!”

毒蛛眼露怀疑地看着我,半晌后,她为我找来了一幅水墨宣纸。

我猜到了她不会拒绝。

她了解我,所以她知道我是个画痴,更重要的是,她舍不得那五千两金子。

我闭上双目,在脑中回忆了半盏茶的时间,随即提笔画了起来。

我自认画技不在刀法之下,可在画这布防图时,竟有如少年时临摹名家古画,只有落笔时才体会到陆鼎其人胸藏的雄才大略与碧血丹心。仅凭不到两万军士和简易的守城器械,便能制出如此之精妙的布防图,并以之抗衡十万匈奴精兵,真乃旷世之奇才!

足足半个时辰的功夫,我才将全图画出,缓缓收笔,身上已被汗水湿透了衣襟。

“画完了?”毒蛛手里转动着两柄翠绿短匕。

她也看出了此图的精妙,口中不住地啧啧称奇,显然明白这并不是为了骗她而随手所画。

“不,”我看着桌上的布防图,摇了摇头,“还缺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重新在布防图右上侧落笔,脑海中浮现起陆鼎那银钩铁画般的八个大字。

毒蛛提起了兴趣,将头凑近图纸,随着我笔锋不断,口中不自觉地一字字念了出来:

“丹......心......报......国......”

“碧......血......为......民......”

写至“民”字最后一笔,斜钩,我笔锋顺势猛地上提,同时,握笔的食指拨动笔杆上的机关,尾端一根锋利的尖刺陡然弹出,直直从毒蛛的脖颈间划过。

毒蛛在瞬间醒悟,眼中闪过一丝悔意,但为时已晚。

她捂着脖子仰面倒下,鲜血止不住地从指尖喷涌而出,她似是想说什么,但嘴中只发出“嗬嗬”的声音,在地板上扭动了几下,然后渐渐安静了。

看着这个曾杀人无数的女人倒在血泊中,我突然想到,那些被她的一对毒牙割断喉咙的人,最后死时也是这般模样吧。

她忘了一件事,我是画手,却也是一名刀客,而刀客手中的画笔,也必是一件杀人的利器。

我把头转向窗外,天色已开始微微泛白。

等天彻底大亮,匈奴十万大军便会围住这座城池,可能无需半月,他们的铁蹄便会踏破城门,三十多万军民将无一幸免,男子长过马鞭者将被割下头颅,女子与孩童则收作奴隶,为他们牧羊纺织。

我看向桌上的布防图,陆鼎曾说它能保峪北城三月不破,这可能是守住它最后的希望。

勉强将布防图卷起,我唤来蛛网送信的海东青,将其送往了冠军侯府,做完这些,身体再也撑不住了,我踉跄着扑倒在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间,我隐约听见一阵叫喊声从窗外传来,但这又不像是一般的喊声,它短促、有力、齐整,像是由许多人同时喊出,似乎是......军士的呼号!

我强撑着抬起头,看向窗外。

几队甲兵踏着急促的步子正往城门而去,其中有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有发已斑白的老汉,有的没有铁盔,有的没有钢甲,有的手里还拿着干农活的钢叉,分明是一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可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无半分畏惧。

我听清了他们口中一齐喊出的呼号:

“丹心报国,碧血为民!”

我把目光往远处投去,呼吸微微一停。

成千上万个火把从城中贫民区涌出,往四面城墙而去,在这黎明前的夜里,像是一大群萤火虫汇聚到一起,照亮了整座城池。

他们是平民区里的老人、孩童还有妇女。

他们在高喊着:

“守住峪北城!”

“赶走蛮子!”

“为陆鼎将军报仇!”

......

我心底忽然有了信心。

这样的城池,匈奴人怎攻得破?

人群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高举着火把,腰间挎着长刀,火光里她的眸子明亮而坚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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