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页
高阳告诉我,打奶泡虽然不需要很高深的技术,但需要长时间的练习,越细腻圆滑的奶泡,才能跟浓缩咖啡更充分的融合。我渐渐熟悉每一步动作,每一个小细节都牢记在心,高阳给我练习的咖啡杯越来越小,他希望我能更加全神贯注。
一个下雨的午后,我照常在吧台上练习拉花。我一手晃动咖啡杯,一手朝杯中慢慢注入牛奶,最后收杯时往前一带顺势拉出一道细细的直线,以画出枫叶的梗作为结束。
“来一杯美式咖啡。”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风。
我跟高阳同时抬头。一个高挑清瘦的女生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抱着一叠资料。她穿着驼色的长款风衣,白衬衫扎在牛仔裤里,一双小白鞋轻巧地套在脚上。她手腕上戴着的,是正对着中心大厦的那副海报上的手表,玫瑰金的颜色,衬得她皮肤透亮。
她坐在离吧台最近的座位上,一边翻资料,对着电话那头说些什么,一边仰着头向高阳投来目光,眼神里带着焦虑。
娄悦端着咖啡从我们面前路过,时间久了,透过这浓浓的香味和淡淡的酸味,我就知道,她这又是一杯越南咖啡。但今天的味道不同,有些过分甜腻了。她眯着眼睛笑,说她在杯底加了一层厚厚的炼乳,等咖啡都滴到杯子里,再把黑咖啡和白炼乳混在一起,这甜味能齁到心坎里。
我表示喜欢这种喝法,决定下次试一试。
娄悦收了收表情,用手转动杯子,朝杯里看了看。每次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表示有心事,“只可惜,好东西不能多喝,一杯就够了。”
我突然想起这家店的店名,问:“为什么是六盎司咖啡?六盎司,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娄悦眼神里带着忧郁,朝门口望了望,说:“曾经有人告诉我,品咖啡最好的量是六盎司,多一点算多,少一点算少。我也问他为什么,他没回答,只答应再见面时告诉我。”她向我投来一个勉强的微笑,嘴角随着脸颊的上扬微微抽搐,“所以,等我下次见到他,再帮你问问。”
受了伤的人总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到后来才发现,时间就像一张创口贴,治好了皮外伤,却留下永久的疤痕。娄悦阴沉的脸和低垂的眼眸清楚地告诉我,这里的一切都跟另一个人有关。
我看过他的照片,是一个有着明朗笑容的大男孩。每一张合照里,娄悦都用深情的眼神望着他,而他,则搂着她的腰,捧着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娄悦时而像热恋中的小女生一样眉飞色舞,时而像青涩的学生一样羞羞答答。她说他们因旅行而认识,又继而走过了很多山山水水、大街小巷。可那些留下过他们足迹的城市,现在却成了装载回忆的地方。
而一个只有回忆的地方,往往没有未来。
天空中又飘起蒙蒙细雨,玻璃上像起了一层雾,让人看不清外面的世界。陈子晨推门进来,抬手跟我们打了声招呼,便向刚刚进来的女生方向走去。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顺势坐下。身体向前倾,双手放在桌子上,交叉紧握着。他们说了几句,只见女生一脸不耐烦,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拉门的动作幅度过大,撞倒了倚在门边的雨伞。
陈子晨显然有些尴尬,看得出他耐着性子,走到门边,扶起一把把雨伞,并将它们整齐地放好。我们不好意思再看他,转头假装做手中的事。
陈子晨并没有离开,转而坐在高脚凳上。高阳把外带咖啡递给他,陈子晨打开看了一眼,说:“她好像根本听不见我说话,我明明说了要,”他欲言又止,“这算什么?她要是留点心,何时见我喝过美式咖啡。”
高阳在一边打圆场,但从陈子晨的表情可以看出,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盖上杯盖,用食指抵住杯身将它推到一旁。
娄悦见状,放下已经喝空的咖啡杯,走到吧台里,系上围裙,将一杯苏打水递到陈子晨面前,说:“我想做一杯咖啡,你帮我尝尝味道。”
她从橱柜里取出一包咖啡豆,那是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醇厚的咖啡——曼特宁,接着又拿出手冲壶、电子秤、滤杯和滤纸。这款手冲壶是娄悦的宝贝,全铜制的壶身,细口壶嘴,是她从日本带回来的。
她说她没有去日本找那个男生,但一些轻描淡写的经历,我知道她一定忍不住去过,也许只是没有相遇。
手冲的方式会让深度烘焙的曼特宁风味更加浓郁,带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芳香。它几乎没有酸味,但苦味很重,有人说它苦中带甜,一口下肚,全身的细胞都在跳动。可这毕竟因人而异,对我来说,拿铁和卡布奇诺才是刚刚好的味道,高阳说我不会品尝真正的好咖啡,为此还笑话过我好几次。
陈子晨显然很享受这个味道,认真品尝了它的前调和后调,嘴角牵出一丝笑。
喝完咖啡,娄悦又给他递上几块牛轧糖。陈子晨刚伸手准备去拿,就见门口吹进一阵风,他的女友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目光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直接拿走吧台上快被人遗忘的外带咖啡。刚走到门口,女生止步,又转身折回。我们都屏息注视着她,担心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有陈子晨淡定地瞥一眼,不再看她。
女生走到陈子晨的身旁,她试着小声说话,但周围的人依旧听得很清楚。
“今天单位加班,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陈子晨嘴里嚼着牛轧糖,微微点头。
女生走后,我们劝他,她只是借着拿这杯快要凉掉的咖啡,回来跟你说句话。既然她都主动示好,何不给双方一个台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外人岂能了解当局者的困惑,作为旁观者只会一味讲和。
陈子晨用手摸了摸嘴唇四周,确定没有残留物,又抿了一口苏打水,说:“她答应了上海的工作,下个月准备入职。”顺着他的目光,他好像在盯着吧台上的一滴水渍。我用抹布把水渍擦干,他又转头朝着另一边,眼光涣散。
“你们商量好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牙齿一直咬着嘴里的皮。“她决定后才告诉我,”他深吸一口气,“好像只是通知我一声,其他的都不重要。”他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都不重要,我的意见不重要。”
“你会让她走吗?”娄悦突然插话,她的表情真诚,也许是因为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陈子晨依旧摇头,不说话。
“你会跟她走吗?”娄悦更靠近一步,语气急切,似乎想马上知道他的答案。
陈子晨坐直了身子,对娄悦异常的反应有点困惑,但他没有多虑,只是在脑海中更加深刻地思考这个问题。
良久,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自顾自地点点头,说:“在一起这么久,我舍不得。如果她需要我,我想我会陪着她。”
我们都欣慰地笑了,只有娄悦一个人假装在清洗咖啡杯,眼里的泪水却忍不住快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