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情绪末日(4/5)

第四章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下楼去买烟。

        我把书信小心揣进兜里。看着皮鞋,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只穿一只鞋,会不会在门那边遇见一个光脚的女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掐灭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在自动贩卖机前,我最爱抽的烟卖完了,她喜欢的那种却还剩很多。犹豫了一会,我买了一包,逃一样地奔回了天台。


        那年冬天,雪落得很早,我们蜷缩在屋里,哪里也不想去。

        我想起今年还没有回过老家,便问她,回暖之后,想不想去哪里旅游。

        她问我想去哪里,我说老家的海边。她咯咯发笑,问我想去的是老家还是海边,我说都想去。

        “老家还有亲人在吗?”“我母亲。”

        她怔了一下,“那是该去。”

        于是,年关过后,我们搭上了回家的火车。路上,我跟她讲了之前陪我打牌的小伙子,嫌我喋喋不休的小青年,还有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的小孩。她听得津津有味,问我之前怎么不讲给她听。

        我说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没想当故事讲。

        “哇——你真是够冷漠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笑着评价道。

        我说母亲在家开了一个美甲店,她忽然来了兴致,说到了之后,一定要让母亲给她画个指甲。

        往年回家,我总感觉路途漫长而枯燥,而这一次,直到火车到站,我们还没有聊完。

        下车后,我们就直奔家去。

        屋前积着薄薄一层雪,屋里没有亮灯,借着昏暗的月光,我很久才找到钥匙。开门之后,我按开客厅的灯,屋里没人,桌上摆着几个碗碟。母亲似乎出门去了。

        我进卧室放下行李,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立在桌旁,对着桌上的剩饭皱眉。

        “怎么了?”我问她。

        “菜都放坏了。”她伸手拿起碗碟,“倒掉吧。”

        我“嗯”了一声,心里莫名一阵不安,扭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床铺干净整洁,手机却掉在桌边,捡起来一看,已经没电了。

        这个时候,厨房那边传来她的声音,“冰箱里面的菜也放坏了,要不然我一并扔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陡然“咯噔”一跳,没做多想,便冲出屋子,朝着集市的方向跑去。

        夜晚的寒风吹得人眼睛发酸,我却感觉浑身燥热难安,胸口“嗵嗵”跳个不停,好像要蹦出来一个可怕的怪物。

        水果店已经关门了,我便拼命拍打着铁帘,不一会儿,楼上的灯亮了起来,一个黑影出现在窗口,我大声喊道:大娘!

        大妈见到我,立刻从窗边消失了,“蹬蹬”疾步下楼,将铁帘“哗啦”一声打开。没等我说话,大妈就抓住我的手,颤着声音说道:“你怎么才回来……”

        我背脊骤然一凉,强作镇静问道:大娘,我妈呢?

        大妈的眼眶倏地红了,她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我感觉双膝倏然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之后的十多分钟,我只听见耳边“嗡嗡”低鸣不停,脑袋像是空掉一块。大妈先说着什么,而后又莫名哭了起来。不久,她从远处匆匆赶来,将我们两人扶进屋子,我才渐渐找回了意识。


        大妈说,母亲十多天前就离世了。

        发病则是在一个月前。当时情况来得很突然,母亲一个人待在家,时间又在深夜,不幸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

        第二天,大妈刚好来串门,发现昏迷在桌边的母亲,连忙将她送到了医院。医生尽力抢救,却没能阻止情绪病毒发展到了晚期。

        在之后的十多天里,母亲一直昏睡不醒,大妈心急如焚,四处打听我的联系方式,却一无所获。好几次,大妈想坐车来北京找我,却又不放心丢下母亲一个人。眼看着年关将至,她只能在心里祈祷我早一点回家。

        可惜,直到年关那一天,我也没有出现。

        除夕晚上,大妈一直在病房里陪着母亲,医生都回家了,只剩两三个护士值班。过了零点,大妈开始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当中,看见母亲缓缓睁开了眼睛。

        母亲轻声问道:过年了吗?

        大妈点了点头,说你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母亲舒心一笑,欣慰地闭上眼睛,“我刚才在梦里见到他了。”

        大妈猛地回过神,急忙起身去找护士。然而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护士都说大妈睡迷糊了,大妈却坚持说母亲曾经清醒过。

        我到家的那天晚上,大妈反复哭诉着一句话,“我真不该告诉她过年了,她心中有个盼头,就不会咽下最后那口气了。”

        就在那晚,我发现自己失声了。


        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我把手机重新充上了电。大妈试过很多开机密码,唯独不知道我的生日。翻开电话簿,里面有几十条拨出记录,全部无人接听。

        我想象着母亲痛苦地靠在桌边,一遍又一遍打着我的电话,听到的却是永无尽头的连接音。我心如刀绞,后悔莫及。

        在这几十条记录当中,混杂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试着打了过去,是空号。


        之后的一个月,我陷入了浑噩无序的状态。清醒的时候几乎全在发呆,不记得几时入睡,也不知道醒来是几点,偶尔会感觉到饥饿,但是食欲转瞬即逝。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久而久之,连嘴唇也懒得动了。

        她时常劝我出门散步,但我走不了多远,就会疲惫不堪,头重脚轻;她说我吃得太少,身体只会越来越差,但我看见食物只想呕吐。

        我感觉身体渐渐变得陌生,举手、屈指、转头,每个动作都迟钝到让人绝望。

        生活忽然变得极度简单。我躺在床上,听着她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然后在身边坐下,或者打开电视,或者讲一些复杂难懂的话。

        偶尔会听见重复的内容,我便睁开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我很快发现这个方法并不管用,因为我可能会在一天中的任何时段睁开眼睛,她或许在身旁,或许不在。我记不起话的内容,不确定她有没有说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清醒着。


        直到有一天,她推来一辆轮椅,要我坐上去。我摇头拒绝,却被她无视了。

        她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我安顿到轮椅上。似乎早就知道目的地,她没有问我想去哪里,又或者是,她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结果。

        我们来到了海边。

        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海风凛冽而刺骨。她将轮椅停在堤坝上,我们极目远眺,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平静。

        过了一会,她俯下身子,认真地看着我。

        她说我感染了情绪病毒,恐怕活不过一个月了。

        我并不惊讶,我现在的症状,就和妻子离世前一模一样。

        顿了一会,她问我:你想过自杀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几天之后,我们再次来到了海边。

        那是一个阴天,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空气里弥漫着渗人的腥臭。她推着轮椅,走了很远的路,最后来到一处断崖。下面是嶙峋的乱石,汹涌的浪花不停地扑打上去,溅起骇人的白沫。

        她要我站起来,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做不到。

        “那不行,如果我推你下去,就不是自杀了。”

        她很坚持,我只好勉强撑起身子。意外的是,我比想象的有力气,在她的搀扶下,我一步一瘸地挪到了崖边。

        视野所及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地融为一体,就差我了,我想。

        仿佛读到了我的想法,她问我:想好了吗,跳下去未必是解脱。

        我转过头,缓缓挤出来一丝微笑,就算是回答了。

        她忽然眼眶一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老实说,我没有想过。就算想过,恐怕也讲不出来了。

        我放开她的手,试着自己站住了身子。海风很强劲,似乎在阻拦我迈出步子,我听着耳边呼呼的响声,感觉脑袋中的阴霾在一点点散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风骤然一停,我缓缓睁开眼睛,感觉时候到了。

        我微微蹲下身子,准备用上最后的力气——就在这个时候,她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身子。我想挣脱,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跟你一起去。”她在耳边轻轻说道。

        随即,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控制,整个世界陡然颠倒过来,意识来不及反应,就淹没在了轰然闷响中。


        醒来的时候,全身都在痛。翻过身子,恶心立刻涌上来,吐了很久,却全是酸水。吐完之后,意识又断了联系。再次恢复时,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传来低沉的潮鸣。

        我试着撑起身子,发现身体意外轻盈,只是走路还有些不稳,肚子不停地咕咕叫。一路走走停停,快天亮的时候,找见一间小木屋,里面有水和食物。我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塞,吃完之后,又一头倒去睡了。

        睡了没多久,我就惊醒了。眼前立着一个挥舞木棍的人,对我又骂又踹。我被赶出小木屋,又逃了很远一段距离,他没有追上来,我便倒在地上接着睡。

        醒来之后,眼前还是那个人,不过他手里拿的不是木棍,而是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他开始生火、烧水,看着我把两条鱼都吃得精光。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基本全是摇头。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没再问下去。他说自己是自杀团体中的一员,大家相约来海边度过最后的时光,其他人陆续去了大海,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说以前小木屋很热闹,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大家讲着各不相同的经历,每当有人决定结束生命,其他人就会为他庆贺和送行。

        他见证了所有同伴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轮到自己的时候,却茫然无措了。

        我在小木屋只待了三天。最后那个晚上,他拎来鱼和酒,说自己终于下定决心,要我为他送行。

        我拒绝了。我说我要回家。

        他先是一怔,旋即仰面大笑,“原来你会说话啊。”

        笑了没多久,他开始掩面哽咽,哭到最后,他久久没有说话。于是我们喝酒吃肉,酣睡到天亮。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脑袋仍旧一片混乱,但是到家的那一刻,数不清的事情从角落里纷纷冒出来,高兴的,悲伤的,遥远的,新近的,脆弱的身躯承受不住情绪的洪流,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枕头下面,躺着一封字迹清秀的书信,落款恰好是我与她去海边的前一晚。

        关于她的回忆一下子充满整个脑袋,胸口痛得像要裂开。我紧紧缩起身子,想哭却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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