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记得是一个晚上,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包间里,我被放进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一个小男孩把我从盒子里面拿出来奶声奶气地说:“爷爷从医院出来之后走不快了,我给爷爷一个拐杖,爷爷要跟我们一块出去旅游!”
老头笑的合不拢嘴,一直夸着小男孩。我环视四周,这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男人嘴里叼着雪茄,女人身上穿着华服,小孩碗里的饭价格也不菲。酒过三巡,男人跟老人说:“爸爸,最近我的公司事情特别多,能不能让小凯跟您先回老家住几天?”
老头脸上的皱纹忽然舒展开,眼里突然有了光,从那之后我好像没见过老头这么开心了吧。
听人来人往的人说,这个老头是前任村书记,以前上过战场获得过军功,但是没去疗养所,回到了老家,供应出好几个大学生,这两年才开始享享清福,但是去年老伴儿心脏病去世,老头就孤零零一个人住着。村里的事用不上他了,之前绘声绘色在村口杨树底下跟小孩讲在战场的故事,如何迅速布兵,如何迅速冲锋。久而久之小孩也记住了,甚至当着他的面重复,他是如何如何组织,如何如何突围,紧接着一哄而散。他也喜欢下棋,之前跟老伴儿下,现在棋桌对面空无一人。小孙孙的到来,无疑是让老头百无聊赖的生活添了一笔生动活泼。
我自从跟着老人之后,什么路也走过,油柏路、砖路、土路、雨后泥路;什么瓷砖也见过,通体砖、抛光砖、哑光砖,还有水泥地面砖。老头德高望重,在那个网络信息没有这么发达的年代,人们法治意识淡薄,邻里之间遇到什么纠纷都会把老头请来,评评理,做仲裁。我记得那年小孙孙把我递给老头的时候他才六岁,六岁的小男孩调皮的很,上墙爬屋,打狗撵鸡,老头每次都会先抓起他高高地举起我来吓唬小孙孙,但是从来都没打在他身上。
那个时候,购物只能去赶集或者是有小商贩来村里吆喝卖东西。每年寒暑假小孙孙都会高高兴兴从城里来,他母亲跟他在一块时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母亲送下孩子走后,小孙孙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他很喜欢吃村里的小贩卖的糖葫芦,但是他母亲不允许他吃,但是母亲现在又不在,每次熟悉的卖糖葫芦声音从胡同跑进他的耳朵之后,他都会拉着爷爷的衣角去买。孙子一年一年长大,老头一年一年变老,糖葫芦也从一块五变成两块再变成三块。
我真确实的感受到老头一天天变老了,之前拄着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颤颤巍巍,没有这么气喘吁吁。我也感觉我在变老了,脚底逐渐被磨平,华丽的漆面也开始掉落,嘴里的那颗琉璃珠成了小孙孙的弹珠玩具。
寒假结束,小孙孙也该回城里了。那天下午阳光真好,我跟老头一块在院子里晒太阳。卖糖葫芦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小孙孙听到动静从内屋里飞了出来,着急打开门,却呆在门口一直不动。
他母亲似乎不老,还是跟以前一样好看,莞尔一笑的样子真好看。
“怎么了宝贝,看到妈妈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小孙孙怔了几秒,说:“妈妈……”
“爸,我来接小凯回去了。”他妈妈拿着买来的礼品往里走,边走边说,“我跟他爸爸商量好了,让小凯现在去国外学习,您放心我们都打点好了,不过到时候他陪你的时间也就少了。”
老头从躺椅上站起来,把我握在手里,我清晰的感受到他的难过和不舍。
“好好,都是为了小凯好,我肯定支持你们俩的决定。”
小孙孙一个箭步冲过来,连忙说:“爷爷,给我三块钱,我去买个糖葫芦,只要我们两个迅速,绝对不会被我妈发现。”
看见老头不为所动,小孙孙开始拍打他。
“爷爷,快一点,不然卖糖葫芦的就要走了。”
里头的女人走出来,看小孙孙拍着老头,语气严肃地说:“小凯,不准对爷爷没大没小的,向爷爷道歉。”说着拉起小孙孙的手往门口走,“爸爸我们先走了。”
小孙孙带着哭腔说:“爷爷,我想吃糖葫芦嘛……”
“小凯不许胡闹,吃那个干什么,不干净的会拉肚子的!不许跟爷爷胡闹。”女人带点愤怒跟小孙孙说。
老头从口袋里摸出钱来,正好卖糖葫芦的经过这里,小男孩眼里充满着希冀,他希望爷爷把那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到他手里,跟妈妈没来时一样,跟以前一样。
小孙孙被母亲拉进车里,爷爷拿出三块钱来,急忙买了一支,送到车里,儿媳妇却百般推辞,小孙孙哭闹起来。
“爷爷,不要不要,我要……呜呜呜……”
最后,车载着小孩走了,老头独自一个人吃掉了那根糖葫芦,他之前都是吃小孙孙剩下的山楂,但是这次,他吃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尝不出一点甜。
后来,老头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让村里的小孩教他用智能手机,他在小手机里跟小孙孙说话,跟小孙孙打视频,他身边都是洋人,每次都会问他什么时候再来老家,那个卖糖葫芦的好久不来了,你也不回家了。
听小孙孙说,他们两个差了好几个小时,作息完全反过来了,只要有时间就回去看他。
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个上次分别之后,没再见过面,小孙孙一直在国外过新年,或者是两口子去国外找他。我想说话,告诉他们,老头也很想他,只是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会。老头一直以为没给小孙孙买糖葫芦,小孙孙记恨他。
他们爷孙两个见面就是在医院了,听说小孙孙考上了美国最好的大学,有了长假期。在美国收到爷爷进医院的消息,马不停蹄回国。我在床头听着老头呼噜呼噜的呼吸声,砰的一声,门被踹开,就像好几年前门被小孙孙撞开,老头听见声音,忽然激动起来。小孙孙立马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老头的右手使劲向枕头底下伸过去,他儿子看见了立马顺着他的方向摸过去,从里面摸出了三块钱,放在老头右手里,老头高兴地点点头,把钱放进小孙孙的手边,咽气了。
小凯瞬间明白了三块钱,嘴里嘟囔着:“我出国那年,家里的糖葫芦就是三块钱一支。”趴在老头床前哭了起来,就像小时候做错事求他原谅一样。老头每次都会举起拐杖吓唬他,到最后都会把他抱起来用硬茬的胡子扎他的小脸,把他扎的笑嘻嘻的。
一开始,我是一起要被火化的。小孙孙不愿意,把我一块带去了美国。再甜的蛋糕也没有小时候糖葫芦壳甜,再酸的蔓越莓也不如老头含泪吃的糖葫芦酸。
小孙孙错过的时光,我来弥补他,他也来弥补我。我总觉得,老头似乎一直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