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湖水滟潋,苏堤之上游人如织,赏着桃花、观着绿柳,也有人在湖边的茶舍坐下,品一品天下驰名的龙井茶。
矮胖的男子被高瘦的妻子扶着,蹒跚走入茶舍,忙着招待客人的店小二被这对夫妇滑稽的外形逗得有些发乐。
妻子脾气很好,见到店小二脸上带着难掩的笑意,也丝毫不以为意。“来壶龙井,泡得淡些,我相公身体不好,禁不起酽茶。”妇人的声音有些低沉,一口京腔。
那位矮胖的男子,一团死面似的灰白圆脸,眼睛涣散无神,确是一副身患重疾的模样。
妻子对这个病痨丈夫丝毫不嫌弃,又是拿出帕子替他拭汗,又是替他清洗茶盏,店小二见这对夫妻如此鹣鲽情深,心中颇为感动,按照女客官的要求冲了一壶淡淡的龙井茶,又加送了两样面点。
妇人体贴地将绿色的糯米团送到丈夫嘴边,“尝一个吧,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那矮胖男子不张嘴,妇人叹了口气,挪到他的身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下巴,又贴在他耳边,轻声劝慰道:“我说什么都不会忍心活活把你饿死的,要么你自己张嘴吃下去,要么我拉脱你的下巴直接塞进去,申屠大小姐,你自己选。”
“妇人”说完,温柔一笑。
“矮胖男子”的眼眶里渐渐涨满了泪水。
之二
睿卿接到信鸽传送的消息后立即启程快马加鞭赶往申屠世家。
他知道其他所有的师兄弟必定也都日夜兼程从各地赶回师门。
小师妹被掳劫。师父一直以来最为忧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二十年前已名震江湖的申屠谨生性清傲,他本无意收徒,只想和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爱女隐居世外仙岛,再不过问武林中事。但有人对他发出了这样的威胁,“十八年后,当你的女儿年满十八之时,我必将登门取她性命,为我爱子报仇雪恨。”
申屠谨杀了南宫笃的儿子南宫灵。这对昔日堪称忘年之交的挚友从此决裂。
南宫笃武艺精绝为人精明,人称狐狸王,富甲一方,门徒无数。
为了保护爱女,申屠谨开始收徒。
每一个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若非被申屠谨收留,他们一定逃不过倒毙街头的厄运。申屠谨养他们长大,教他们上乘武功,他总是对他们说,“你们都欠我一条命,但我不要你们还给我,我只要你们在我女儿遭遇危难时,不顾性命地保护她。”
睿卿知道,他所有的师兄弟也都知道,小师妹十八岁的生辰也许就是他们所有人的死期。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因为申屠谨除了是位严师,他更加是位慈父。他对这些收养的孤儿弟子极好极好,体贴入微,后来南宫笃耍诈骗过申屠谨,让申屠谨相信他的女儿不会再有性命之虞,申屠谨立即放所有弟子离开申屠世家,他鼓励他们云游四海,追寻自己的幸福。
睿卿愿意为了师父万死不辞,但他更愿意为了小师妹粉身碎骨。
即使已有一年未见,但每当睿卿眼前浮现小师妹的倩影,他便不由地心旌摇荡。
即使这一年来他四处游历,见多识广,但他从未见过比小师妹更美的姑娘。
美到他都不敢正视她的脸。
别的师兄弟说,小师妹心地善良,因为她看向他们的目光总是带着愧疚和悲悯。
她知道他们是受训为她挡灾消厄的,她并不喜欢这样。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南宫笃如期而至,申屠谨带领所有的弟子严阵以待,从来都是静悄悄不说话的小师妹忽然大喊起来,“如果他那么想杀我,就让他杀死我好了,我不要这么多人给我陪葬!”
申屠谨转身用力打了小师妹一个耳光。
那是睿卿第一次见到师父打小师妹。
“我要你活下来,不管付出任何代价。”申屠谨的声音颤抖得那么厉害。
是的,他们所有的师兄弟都愿小师妹活下来,不惜任何代价。
在驿站换马的时候,睿卿心中仍在想着师父在鸽信中所说的,南宫笃趁申屠世家放松戒备之机派出最得力的门徒蓝雪劫走了小师妹。
据说蓝雪只是一个绰号,因为此人的眼睛像天空一样蓝,皮肤像白雪一样白。
江湖传言蓝雪的性情有若恶狼,即使面对襁褓中的婴儿,他也能毫不迟疑地下手。
那么他面对小师妹仙子般清丽的容颜呢?会不会手软?会不会迟疑?想到这里睿卿的心不由揪紧。一对形容古怪的夫妇从他身边走过,妻子竟比丈夫要高上很多,她俯下身贴在自己丈夫耳边亲昵地低语着什么。
“你要是向他求救,我就先杀了他,再宰了你,你尽可以试试看。”蓝雪这样警告申屠慧。
之三
满心牵系着师妹安危的睿卿再也没料到他竟会和她擦肩错过。
脸上被黏上了人皮面具,肩膀上垫了棉片,腰腹上也缠了米袋,换上了脏兮兮臭烘烘的男装,申屠慧不明白蓝雪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干脆一刀杀了她,提了她的头向他师父去领功不就好了么?
申屠慧从未见过像蓝雪这样武功出神入化的高手,她父亲已经是顶尖高手,但蓝雪显然更胜一筹,而他的年纪应该还不及父亲的一半。
悄无声息潜入申屠家,轻而易举将她掠走。她也是会武的,并且不弱,却连丝毫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除了强迫给她易容改装之外,蓝雪倒也没有做出更冒犯的举动。
晚间到了投宿的地方他会任由她再改回女装。
因为他们假扮的是夫妻,所以总是住在同一个房间。蓝雪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睡在地上,他总是大大咧咧占据半边床铺。“反正你离死也不远了,还要名节做什么?”第一夜当申屠慧嘤嘤哭泣起来时,蓝雪老实不客气地这样说。
申屠慧当时就止住了哭声,她不知道接下来蓝雪会对她做些什么,但实际上却是一夜相安无事。
几日相处下来,申屠慧发现蓝雪除了武功奇高、妙擅易容、还有经常口吐恶言之外,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恶贯满盈,在饭馆打尖吃饭的时候他还会笑眯眯把鱼骨头丢给蹭到脚边来的小猫咪。
他也非常懂得照顾女孩子,只要有可能,他都会让申屠慧在入睡前洗上一个热水澡。
申屠慧没法抵御能洗净满身尘垢的诱惑,但她又怕蓝雪会偷窥,或做点别的什么事情,每次都洗得心惊胆战万般纠结,实际上呢,每回她入浴蓝雪都拿着长凳打横坐在房门口,懒洋洋地望着夜空,吹吹口哨。
他也许并不坏,他不过是奉命行事,从小和友善的师兄们一起长大的申屠慧越来越没办法把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蓝雪当做大恶魔来对待。
“你今年多大?”这晚临睡前,星光从窗户缝隙射进来,在床帐上映出点点的光斑,申屠慧第一次主动开口和蓝雪说话。
蓝雪转过脸,诧异地望了望申屠慧。申屠慧脸上带着一种天真的表情,她望着蓝雪的眼神就像第一次走到水边的小狗注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一点都知道水底可能潜藏着鳄鱼,能将她一口囫囵吞下。这个从小备受呵护、宠爱、保护的深闺大小姐显然丝毫不懂人心的险恶。笨到没救。蓝雪抿起嘴,嘲弄地笑了笑,“为什么想知道?”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申屠慧开始猜测。
“二十一。”
“啊,你比我大两岁,和我七师兄一样大。”申屠慧的声音越来越柔软放松,“父亲常说,七师兄其实更适合去读书。他很遗憾没办法在这个方面好好栽培我七师兄。”
“你爹真够伪善的。”蓝雪毫不留情地说。明明是拿这些弟子当做护家的野兽一样豢养着的,却还要道貌岸然,时不时感慨一番。南宫笃虽然奸诈狡猾,但他却会很直接地对蓝雪说,你就是血魔的儿子,我养大你就是为了利用你。
申屠慧装作没听见蓝雪对她父亲的诋毁,“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南宫大侠登门拜访。”
蓝雪嗤笑一声,南宫笃恨不得抽她的筋剥她的皮,她竟然还敬称其为南宫大侠,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以为我一定逃不过那一劫,可是南宫大侠却对我父亲说,我们两家之间的旧怨可以一笔勾销,他不再想用我的性命祭奠他的儿子,只要我父亲能接他三掌,让他一出心中恶气。”
一年前,南宫笃单枪匹马闯入申屠家时,申屠谨相信了他,所有人都相信了他,因为南宫笃看上去是那么的苍老和绝望,像一头已经准备等死的老狗。
申屠谨受了南宫笃三掌。他以为这件事真的一笔勾销了,一直蓄势待发等待这生死一刻的弟子们先后离府而去,申屠慧当然也天真地相信自己再也不用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了。
“直到你出现。”申屠慧怅然地结束了对往事的追忆。
蓝雪感觉到申屠慧的一缕青丝钻入了他的颈中,微痒。
“蓝大侠,我才十九岁,我真的不想死。”
蓝雪翻身坐起,他真的没料到申屠慧会出声向他乞怜。躺在被褥下的申屠慧看上去十分纤弱,乌云般的秀发缭绕着她小而秀丽的脸庞。在闯入申屠家之前蓝雪已经听闻过申屠慧的美貌,但真的见到她,蓝雪还是像被刺伤一样的惊了艳,自他懂事以来,他的心中零零总总藏的全是邪恶血腥的东西,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有人看上去会像月光一样皎洁。
申屠慧感觉到蓝雪慢慢向她俯近,她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竟会被迫利用自己的美貌,她猜蓝雪也许想吻她。
也许他接到的指令是对她当场格杀,但他见到她之后就不忍下手,也许他真的已被她的美貌迷惑,也许他真的会放她一条生路。
她几乎能看清他深深凝视她的目光里暗含的渴望,就像照进深夜河流里的月光。
申屠慧感觉到蓝雪的嘴唇几乎贴上了她的。可是——颈上忽然一凉。
蓝雪点了她的哑穴。
“好吵。”他冷冰冰地说。
之四
即使明知归来就是赴死,但申屠谨的十二位弟子还是在半月之内全部赶回师门。
申屠世家内一片肃杀,仆人被一批批解散,走前都得到了丰厚的打赏。
管家和厨娘是最后离去的。
厨娘是个中年妇人,胖胖的,一脸慈祥。她忙着准备大批的干粮,用油纸包好的牛羊肉片、馒头、烤饼,还有装满竹筒的清水。
厨娘的养女小燕也在一旁勤快地帮着忙。
小燕是个不算多漂亮却非常可爱的姑娘。总是笑脸迎人,完全不知愁为何物。府中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她。甚至连不苟言笑的申屠谨对这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小婢女也格外的和善。
小燕不谙世事,她不懂为什么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肃穆凝重的表情,好像要去参加谁的葬礼。给申屠谨奉茶的时候,她忍不住问:“老爷,你们这是要去找大小姐么?”
大小姐失踪了,这个小燕是知道的。
“是呀,孩子。”申屠谨端起茶盏,却始终喝不下去。
“是去了就不再回来么?”小燕听见别的仆人就是这样议论的,这让她颇为担心。
“怎么会呢?这是我们家呀。”申屠谨强打起精神,笑道。
得到了老爷的保证,小燕立即放下心来,一蹦一跳跑出去,准备去马厩帮手打点马儿要吃的草料。
申屠谨目送小燕无忧无虑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这个冷峻的、以不容置疑的实力称霸一方的侠客竟然怔怔地落下泪来。申屠慧肯定是被劫持去了北邙山南宫府,虽然生死未卜,但申屠谨说什么都要硬闯南宫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南宫笃真的伤了慧儿,他势必和那个老贼同归于尽。
想他申屠谨一生纵横,唯一的遗憾是爱妻早逝,慧儿是妻子生命的延续,就算要把苍天捣几个窟窿出来,他也要保住她。
之五
还未抵达北邙山,他们已遭到数次突袭。
即使在恶斗中,睿卿仍努力记忆着正在发生的种种事情。他仍心存一丝奢望,也许他能活着回去,也许小师妹也能安然无恙。等风波平定,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说出他对她的倾慕。就算会被拒绝。就算会被笑话是痴心妄想。
再也不胆怯了,再也不患得患失了。
南宫笃门下虽然并没有一个申屠谨十几年如一日精心训练出来的强悍的弟子兵团,但他散尽万贯家财,雇请来大量死士。
睿卿觉得他和师兄弟们就像遭到狼群围攻的狮子。
细小的伤口逐一出现,最初并无大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涓涓细流汇成汹涌洪水,鲜血就像从破开的水囊里流出的水一样不断涌出。
最先倒下的是十二弟,睿卿看到夕阳如血悬在西天,十二弟擅长弓弩射击,近身搏击从来不是他的所长,睿卿看到大师兄二师兄都奋力突围想奔到十二弟身边营救他,但最终他还是倒下了,血色尽失的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倒仰着,如一枝被切割的白莲。
“十二!”睿卿听见自己嘶哑如没硝制过的皮革的声音。
早几年那个除夕的夜晚,那些掩人耳目的烟花爆竹就是顽皮的十二放的呀,在漫天的璀璨和喧天的巨响中,十二用力将他推到了小师妹身边。
围着狐裘的小师妹双手捂在耳上笑意盈盈转过脸来。师父和其他师兄弟都在厅内围炉饮酒,庭院中只剩他和小师妹。俪影双双。
“我、我、我⋯⋯”睿智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枉费了十二苦心为他制造的机会。孩子气的十二为此生了好几天的气。
他们两个一向最要好,七哥,七哥,十二总是追在他屁股后这样喊他。
十二!睿卿狂吼一声,扑入敌阵,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他永远都在心心念念的小师妹的倩影都消失不见了,他只知道杀,杀,杀!
“老七!”
是谁在喊他?睿卿忽然觉得背后猛地一凉,脖子里像被塞入了一大块寒冰,彻骨的寒意一路向下蔓延着。
“老七!”有人用力将他拉拽到一边,睿卿定睛一看,是师父。
浑身浴血的师父努力为他挡住那些近在咫尺的刀光剑影。
“老七,你怎么样?”
睿卿感觉到背后的寒意猛然变成了火辣辣的有若烙铁烙上去的剧烈的灼痛。同时,大量温热的液体从痛楚的地方肆虐涌出。
“我没事,师父。”睿卿想这样回答转过头来焦急地望着他的申屠谨。
明晃晃的剑尖忽然出现在申屠谨的后心。
睿卿呆呆望着在自己心目中一向如神灵般强大的师父向后跄了一步,然后又抬起头茫然看着身前的什么。
南宫笃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他脸上丝毫没有手刃仇人后的快意,相反,两行浊泪顺着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流了下来。
申屠谨倒下后,南宫笃也跟着跪了下来,“贤弟⋯⋯”他的声音哽咽。是的,他们曾经情同手足,一起捣毁血魔巢穴,杀尽血魔党羽,灭他满门,为武林建立奇功。可是后来南宫笃的独子南宫灵到处为非作歹,种种恶行令人发指,申屠谨一再要求南宫笃清理门户,南宫笃苦苦乞求,要申屠谨看在南宫灵是因为小小年纪便被派往血魔身边做卧底才染上恶习的份上饶他一命。
最后,申屠谨还是杀了南宫灵。他始终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南宫灵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直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
“对不起,大哥。”被一剑穿心的申屠谨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南宫笃放声大哭,他扑过去抱起申屠谨,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申屠谨忽然抬起右臂,咔哒,锁死南宫笃的颈项。
“但是,你永远别想伤到我的女儿!”
睿卿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到死都想不明白师父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打斗声渐渐止息。一切又归为寂静,直到乌鸦嗅到死腐的气息,纷然而至。
之六
蓝雪忽然停止了每天都将申屠慧乔装成一个难看的矮胖男子,他自己也不再假模假式扮瘦高的女子,他们开始以他们本来的面目一路同行。
每当路人察觉到申屠慧的美貌,向蓝雪投来艳羡的目光的时候,蓝雪立即会像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小孩子那样抿起嘴得意洋洋笑起来。
申屠慧发现蓝雪不再在走路时刻意扣住她的脉门。并且,他们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蓝雪就像个游山玩水的旅人那样走走停停,遇见美食就品尝一番,遇见美景就欣赏一番。
申屠慧猜不透蓝雪心中真正的所想。
“你是要押我去北邙山么?”
艳阳高照的午后,蓝雪找了个湖边阴凉的地方歇下来,两匹骏马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他掏出一壶酒来饮了一口,“是呀,我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即把你送到南宫笃身边,然后看着他一剑削掉你漂亮的头颅。”蓝雪似笑非笑地说。
申屠慧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话。
“有没有人说过你比小白兔还蠢?”
“我⋯⋯”
蓝雪笑着摇摇头,又饮了一大口酒,“申屠慧,你想过没,天的尽头在哪里?”
申屠慧愣了愣,“我想、我想天的尽头就是你最后想去的地方吧。”
根本没指望申屠慧会回答这个问题的蓝雪吃惊地转过脸望着她,“原来你并不是真的笨到无可救药呀。”调侃的音调疏忽一变,像被折断的枝干,忽然垂向另一个方向,“我想去西域。”
蓝雪说完用力向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申屠慧想提醒他,喝这么急很容易醉的,但一个念头就像撕破夜空的闪电那样在申屠慧脑中掠过,如果蓝雪真的喝醉了⋯⋯
蓝雪像是和那壶酒有仇一般,一大口一大口地啜饮着,湛蓝的双眼越喝越亮,申屠慧望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不免沮丧,看来这家伙是永远不可能醉得不省人事的。
啪,酒壶忽然从蓝雪的手上脱落,他无法置信地看看跌在地上的青铜酒壶,非常生气地指着它教训,“不听话!”
申屠慧差点儿噗嗤笑出声来。蓝雪身子一侧,躺倒在地上,发出沉实的鼾声。
申屠慧拣起小石子轻轻往蓝雪身上丢去,没反应,她换了一块大一些的石块,再丢过去,还是没反应。蜷身躺在草地上的蓝雪看上去就像个无忧无虑的放牧少年。
申屠慧悄悄起身,一点点向后退去。
她一点没想过要乘隙偷袭他。她并不恨他,一点都不。实际上等她逃开一段距离之后,她忽然开始担忧他的安危。
“申屠小姐?”
在集市上,申屠慧遇到几个少年侠客,他们中的一位曾登门向申屠谨讨教过武功,所以一眼认出申屠慧。
他们提议要护送申屠慧回家,申屠慧婉拒了。她目送他们离去,向着她刚刚逃离的路线⋯⋯糟!申屠慧想到他们极有能发现醉倒在路边的蓝雪,而蓝雪诡异夺目的外形会令他们一眼就识破他的身份。
武林败类,就算用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他性命,正道人士也会一致喝彩。
弓满弦,箭簇直指蓝雪藏身之处。
偷偷尾随的申屠慧兔起鹘落,凌空抓住箭矢,跃到蓝雪身边,一脚将他踹入湖中。
“你们快点走!”申屠慧大声向那几个年轻人喊。
但沁凉的湖水已令蓝雪瞬间清醒过来,他像饥饿的猛兽扑向猎物那样飞窜到那几个试图将他在睡梦中杀死的所谓名门正派的年轻人身边。
弯刀劈、砍、削、挑,寒光随着鲜血一起迸发,等申屠慧掠过来试图救援,蓝雪已经结果了最后一个。
“不要杀他们⋯⋯”
温热的鲜血溅了申屠慧满脸。如果她不跑回来救蓝雪,这些人就不必死,所以实际上这几条人命可算是她亲手夺去的。申屠慧感觉自己的心脏像绞在了一起。好难过。
“喂⋯⋯”正准备说话的蓝雪的脸猛的偏向一边。
申屠慧收回一拳击在蓝雪脸上的手。
完蛋了,这下一定会被一刀砍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申屠慧悄悄捏紧了指节发痛的手。她真的很怕死。她真希望自己没逞什么英雄好汉。
但,蓝雪只是抬手揉了揉嘴角。
“你应该早点说。”重新上马向北而行之后,蓝雪冷不丁地说。
什么?早点说什么?申屠慧仍旧怵惕不宁。
“你不想让我杀他们。”
如果她能早点说出来他就会放他们一条生路?申屠慧不相信蓝雪会对她这么言听计从。
“是的,只要你说,我就不杀。”蓝雪像是看透了申屠慧的所思所想。
开什么玩笑?申屠慧咬咬嘴唇,心中百感杂陈。
“像你这样的大美人的请求除非我不是男人,不然我怎么可能不唯命是从?”蓝雪又挑起嘴角露出戏谑的笑容。
“那如果我叫你不要杀我的父亲和师兄们呢?”申屠慧鼓足勇气问。
蓝雪哈的一声笑出来,“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申屠慧瞬时面色如纸。
乌鸦在半空发出刺耳的嘶鸣,蓝雪随手射出一枚飞镖,申屠慧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眼中也有什么迫切地想要坠落下来。
之七
抵达北邙山的前一晚,申屠慧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她梦见父亲和师兄们都站在河的对岸,风高浪急,她找不到渡船,她只能和他们隔水相望,南宫笃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白发飘飞,双眼赤红,他向她伸出如兽爪般尖利的双手,说要开她的膛取她的心,申屠慧吓得喊都喊不出声,蓝雪一刀斩断南宫笃的头,他站在一片黑暗里,雪肤蓝眸,申屠慧发现她不得不承认其实蓝雪很英俊,简直比她的七师兄还要英俊。
“和我去西域。”蓝雪说。
什么?
申屠慧醒来,阳光有些晃眼,她过了片刻才看清蓝雪正跪立在床头,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的脸。
“和我去西域,申屠慧。”
申屠慧想起她七岁那年,在南方岛国的宫廷里,从那场所谓的“净化”的秘术中侥幸活下来后,她对于人生的唯一的向往,就是活下去。
“我们可以像苍鹰一样翱翔青空,自由自在。”
申屠慧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蓝雪所描述的画面,可是她的耳中却回响起一阵刺耳的乌鸦的嘶鸣。
之八
堆积在北邙山上的尸体都遭到了乌鸦的啄食,惨不忍睹。
申屠慧找到父亲的尸体的时候,她发现七师兄睿卿俯倒在父亲身边,双手按在他胸口受伤的位置。显然七师兄在临死前仍旧试图为师父止血,试图挽回他的性命。
申屠慧将睿卿的尸体放平。她发现他两只眼睛都被乌鸦啄去,只剩可怖的血窟窿,急忙取出丝帕,轻轻覆在他脸上。她知道的,七师兄是喜欢她的,那年除夕守岁的时候,她一转身就看见七师兄的脸,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眼睛里又是沮丧又是无奈又是急切。
她真希望她当时曾问过睿卿,“七师兄,你想对我说什么?”
蓝雪看着申屠慧逐一找到她师兄们的尸体,用断剑掘出土坑,将他们安葬,堆石为记。
北邙山上的死尸中有一多半也是蓝雪的同门,但他丝毫没悼念埋葬他们的意思。
同门之谊什么的,只有申屠慧这种天真善良的名门闺秀才会真的相信。
天色渐晚,天空中密集的鸦群被蓝雪用飞镖杀死一半,另一半逃得无影无踪。
“我们走吧,申屠慧。”蓝雪有些不耐烦催促仍旧跪在坟堆前的申屠慧。
申屠慧转过脸,她的小而秀丽的脸上布满泪痕,她向蓝雪慢慢摇了摇头。
蓝雪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申屠慧!”他看见鲜血正在染红她的裙摆,那柄被她用来挖土的残剑不知何时插入了她的肚腹。
之九
南宫笃派蓝雪偷偷潜入申屠世家将申屠慧劫走之时曾说,“面对那样一个绝代佳人,你可能会心软,到时你就好好想想你爹是怎么死的。申屠谨用诡计暗算了你父亲,他才有机会一刀斩下他的头。”
南宫笃以为自己深谋远虑,蓝雪绝对会杀掉申屠慧。
可是从见到申屠慧的第一眼起,蓝雪就没想过要伤她。
他的父亲是血魔又怎样?他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当他侥幸从那场灭门灾祸中逃脱时,他还不过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个男人是人是鬼,是好是坏,他全无印象,他只知道此人传给了他奇异的体格,令他练武的时候可以事半功倍,还有他天生的好斗嗜血,怕也和这个叫血魔的男人脱不了关系。
他才懒得报什么父仇呢。
他说他想去西域,并不是因为那是他的故乡,而是因为那里荒凉又安静,他可以不受打搅地过上他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
他想和一个他真正喜爱的女子厮守到老,再不过问武林之事。
“你为什么这么傻?申屠慧!就算你死掉你的师兄父亲也不可能再活过来。”蓝雪扑到申屠慧身边,用力抱紧她。
申屠慧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她也知道自己好傻。如果可能的话,她也不想死的。
“蓝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如果是的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你想杀人之前,请想一想我。”
如果可能的话,她真的不想死,这是申屠慧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如果她是真正的申屠慧的话,她一定不用死,她会陪伴蓝雪,一起到天边,一直到永远。
可惜,她不是。她甚至不是个女人。“她”真正的名字叫清离,“她”其实是申屠谨所收的第十三名弟子,这么多年来“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假扮申屠慧。
之十
当申屠谨将年仅七岁的清离领回家,说“她”就是一直被寄养在外祖家的申屠大小姐时,府中上下没有任何人起疑心。
清离出自弥望海上一个岛国。岛上物产丰富,王族崇信巫术、生活奢靡。大祭司从贫家挑来容貌清秀的小男孩,通过秘术去除他们身上所有的男性特征,然后留在身边以娱神之名供自己享乐。
清离亲眼看见自己的哥哥熬不过残酷的秘术过程,死去后被人当做死狗一样丢在沟壑。清离也亲眼看到一身夜行衣的申屠谨一剑在大祭司喉咙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孩子,你欠我一条命,我不要你还给我,我只望日后我女儿若身遇险境,你能为她挺身而出。”清离记得申屠谨这样对他说。
当年申屠谨真的不愧为一代大侠之名,急公好义侠肝义胆,可是后来,他慢慢变了,天底下并没有那么多天生就是练武之材的孤儿等着他挑选,于是他干脆自己“制造”,清离知道,七师兄,九师兄,还有十二,都是这么被制造出来的,害他们父母双亡的根本就是师父本人。
申屠谨为了周全地保护爱女的安全,变得无所不用其极,变得丧心病狂。正如南宫笃。在南宫灵死前,南宫笃为人虽然狡黠,但行事正派,绝对无愧侠士之名,但后来他也变了。
这些人中之杰,当他们心中充满仇恨时,他们可以变得比任何魔头都要可怕。
所以,清离必须让自己死去。他不想给蓝雪机会发现他真正的身份。
清离怕心性偏激的蓝雪会更加剑走偏锋,清离怕他成为第二个血魔。
当然,也许生性不羁的蓝雪根本不会在乎清离的不男不女,也许他只会为他的遭遇感到痛心,可是清离不能冒这个险。
因为当你真的深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确保他的安好。
北邙山惨祸之后,蓝雪自江湖上消失。西北边域多了一个孤独的行者,雪一样白的皮肤,天空一样蓝的眼睛,还有雪一样白的一头长发。蓝雪余生再也没有杀过人,因为他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女子对他说过,你杀人前能不能先想一想我。
之十一
申屠谨和弟子们离开后,老管家也走了。
厨娘也催促小燕动身。小燕不肯,“老爷说过他们还要回来的。”
除了老爷,小燕心中最盼望的是申屠小姐的归来。小姐待她一贯极好,她再怎么顽皮,小姐也不会生气,有时她偷偷试穿小姐的衣服,但申屠慧见了仍是宛然一笑,还说,小燕穿上比我更好看。
小燕一直都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陪小姐去后山赏新开的桃花,她四处乱走,不知怎么一脚踏空,就要往山坡下滚去,小姐纵身扑过来,一把抱住她。
小燕看到小姐脸上被树枝刮出的血痕,她真的想不明白,小姐怎么好像把她的安危看得比她自己的还重要。
“你没事吧,小师妹。”申屠慧脱口而出。
“小姐,你吓糊涂了吧,我哪里是什么小师妹。”小燕嘻嘻笑道。
小燕终于在养母的劝说下离开了已然空寂的申屠世家。厨娘没带什么行李,只有老爷临行前赏赐的两个包袱。她见到那些陆续离开的仆人们走前都获赏一个或大或小的包裹,里面装的都是银锭,她猜老爷是看在她肯留到最后、忠心可表的份上,所以赏了她两包袱的银锭。可是打开一看,胖厨娘彻底傻了眼。一边是满满的一包袱金叶子,另一边则是各色宝石,在简陋的仆人房里散发着璀璨的光辉。
这么多钱,别说她和小燕以后一辈子吃穿不愁,她们还能买个大屋子,也雇上一堆下人服侍自己。
厨娘想不通老爷为什么如此慷慨,正如她想不通十八年前某天,老爷忽然抱来一个襁褓中的女婴,说是外面拣的,他不方便抚养,问厨娘愿不愿意收养。
厨娘是个寡妇,没有自己的孩子,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女孩当然爱若珍宝,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所谓的弃婴竟然会是家主人的亲生女儿。
没有人能料到申屠谨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在身边却不相认。
为了确保自己的女儿能有一个安稳的人生,申屠谨不动声色地陪南宫笃演了十八年的戏,赔上了另外十三个无辜孩子的人生还有他们的性命,最后自己也以一死彻底了结这段旧怨,而关于这一切,真正的申屠慧永远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