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锯

有一天,我的女朋友梦梦来到我家。对此我非常高兴,因为梦梦并不经常来。她总说我住的屋子阴暗潮湿,阳光照不进来,而且弥漫着一股怪味儿,呆久了让人不舒服。她坐在了沙发上,我站着,恭恭敬敬问她想要喝什么;她说有没有可乐,我说没有;她说咖啡呢,我说也没有;最后我给她冲了一袋儿桔子粉。她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说太甜,会发胖。

我坐到她身边,抬起胳膊,想要搂住她,同时观察她的反应,她并不是每一次都顺从我的拥抱的,如果想要亲吻她,则需要等到她心情好的时候。果然,在我稍稍做出搂肩动作的时候,她用一个厌烦的表情及时阻止了我的行动。我把胳膊放下去,她靠边儿坐了坐,在我俩之间空出一个人的距离。我的脸上仍然挂着谄媚的表情,想要讨好她,争取一个拥抱的权利。我说,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呀,衬得你的脸红扑扑的。她说:我脸红是因为天气热。我说,不管你的脸是红扑扑,还是蓝哇哇,黄澄澄,绿油油,黑漆漆,我都觉得你好看。说完我自己嘿嘿嘿地笑起来,这是因为我感觉自己不仅说了俏皮话,还大大地恭维了她,这一定会令她心情舒畅。然而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她会加入我一起笑,而是用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制止了我的笑声。在察言观色方面,我是个行家里手,从来都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她的脸色做事。当我独自发出的笑声停止之后,屋内的气氛凝重起来,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结成了固体。我想,她今天一定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如果她要骂我一顿,那我任她骂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字眼儿我都领教过;如果她还有打我,那我就把脸伸过去让她打,打到砰砰作响也没有关系。只要她感到舒服,我也会感到舒服。怕的就是事情的严重性超过了打我骂我的程度,这样的话我就无计可施了。

在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过后,她张开嘴了,而我注紧盯着她嘴巴的一张一合,小心地听着那两瓣儿嘴唇会敲击出什么样的音节。她说,要不我们分手吧;我说,你说什么;她说,我们分手吧;我说,你在说些什么呀,你一定是心情不好吧。随后,我站了起来,站到她面前说:我给你唱歌好不好呀;我开始大声唱,唱得是一首粤语老歌,唱得荒腔走板,不在调上;往常她听到我用这破锣嗓子唱歌,一定会吃吃地笑起来,但今天,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我又说,我给你跳舞吧;我开始胡乱的扭起来,扭脖子,扭腰,扭屁股,还顺便朝她挤眉弄眼;我知道这支舞一定滑稽极了,没有谁不会被这支舞逗笑,但她依旧毫无反应。我受到了极大的挫败,于是渐渐停了下去,在梦梦的注视下尴尬地站着。

梦梦说,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不要装作没有听到;我捏住衣角,抿起嘴巴,可怜兮兮地问她,为什么要分手;她说出一个男人的名字,说那是她新的爱人,将要取代我的位置;那个男人我是知道的,是梦梦的同事;有一次我不小心撞见他送梦梦回家,但我没有声张,因为我想说一定是我看错了,并且花了一个晚上忘掉这件事;还有一次,我瞧见他吻了梦梦的右面颊,我将之视作一种国外流传进来的礼仪,同样选择不声张;有一些流言蜚语曾传到我耳朵里,我统统都不相信;然而现在,他们两个急不可耐地要将我从三人关系中剔除出去。

梦梦说,我要走了;我一下子跪下来,眼泪汪汪地说,梦梦,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但请你不要离开我;说,梦梦,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们一起去后山看月亮的晚上;说,梦梦,学会了蛋挞的做法,你留下来,我给你烤蛋挞吃;说,梦梦,上次你要吃草莓味的蛋糕但我给你买了巧克力味儿的,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让你生气,但当时确实没有草莓味儿的啦;说,梦梦,我去翻翻日历,看今天是不是愚人节,你可不要骗我。我跪在那里,边说边哭,边哭边说,直到梦梦的眼睛里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说,你说的话我都不想听。我要走了。她起身要走,我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一个现实在逐渐逼近我:梦梦要走了,不是早上八点离开晚上九点回来的离开,是永远不再回来的离开,而我将继续存活在没有梦梦的世界上。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现实啊!比杀死我,将我仔细地剁成肉末,然后放到锅里开大火煮还要残忍!比把我的骨头扔进粉碎机里磨成岁末还要残忍!我忠于梦梦,忠于爱情,又有什么错处呢?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去承受这样的现实呢?为什么我那么悲伤、沉痛、恐惧,梦梦的表情却那么坦然呢?难道说她没有看到我的悲伤、沉痛和恐惧?难道说她看到了,却对此无动于衷?难道爱情只有幻象,记忆只是弥天大谎?难道从头至尾都是我在唱独角戏?难道我真的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掉,任由她将我抛弃在这日光照不进来的屋子里?绝不!在她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刻,我及时叫住了她。我说,梦梦,你等一下。她回过头,用冷漠的表情面对我,我说,你等一下,梦梦。

我到我的卧房里去。那里有一个白漆的杂物柜。我打开柜门翻找,想找到一个扳手,一个小锤头或是一把剪子,我记得应该有类似的东西放在里面,最终却找到了一把锯子。它的手柄是木制的,握在手里给人以坚实的感觉;它的锯条带有整齐又锋利的锯齿,像是某种可怕动物的牙齿;它是崭新的,当初我买来是为了锯木头用,但它似乎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就被我收进了柜子里。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又会用得着它。

我将锯子藏在身后,悄然从卧房出来。梦梦皱着眉,斜着眼睛看我,说,你在搞什么鬼;我一边靠近一边说,我要送你最后的礼物。当梦梦的眼眸里闪烁出畏惧之光,当凄惨的叫声正在她的喉咙里酝酿,我已经将冷冰冰的锯齿贴上了她柔嫩的脖颈,迅捷地向身体的一侧一拉,红红的鲜血就冒了出来。血溅到了锯子上,溅到我的脸上和身上,溅到墙壁上,直到她软绵绵地倒下去,在地上抽搐着,仍旧不断有血渗出来,在地板上蔓延成一片,又从边缘分出枝桠。起初她的抽搐是剧烈的,伴随着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但过了一会儿,就像是整块儿的东西被击碎了,她的抽搐变得细微,分散在身体各个部位里;最终,这种颤抖消失了。屋子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升腾、扩散。

现在,她侧卧着,无声无息,彻彻底底沦为一个物件了。我手握着锯子,全心全意看着她沾满鲜血、又被蓬乱的头发掩映着的脸。那张脸是多么美丽啊!甚至比她或者的时候更美。这种脸上不会浮现出那些令人厌恶的表情了,她的嘴巴也再不会说出任何一个恶毒的字眼。她如今就是作为一个美的容器存在的,不会掺杂有一点杂质。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我早就该干,在我备受煎熬,在她早早就显露出背叛迹象的时候就该干,否则我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也不会在噩梦中惊醒了。我有种深深地解脱之感,浑身上下轻轻松松的。但随后又有一个事情令我不安。刚才在割破她喉咙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伴随着锯齿的运动,锯子响起了一阵悦耳的音乐声,那情形就像是在拉大提琴,锯子好比亲弓,梦梦的身体好比琴身。我以为那不过是慌乱之中的一阵幻觉而已,但现在,那音乐声又在我的耳朵里回荡。那是如同流水一样的声音,顺畅并且明净,我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乐曲。于是我想,也许那并不是幻觉呢?我让梦梦仰面朝天躺着,将她的身体摆放得端端正正,替她理好了头发。接着,我将锯子又放在了她的喉咙处,如同拉提琴一样拉动锯子。锯子开始奏乐,依然是一首哀婉的曲子,此前我从未听过。这个曲子有使人入迷的魔力,每一个音符都流进我心里。我很快忘记了自己,使劲儿地在梦梦身上来回锯着,头被锯掉了,锯子移向肚皮;肚皮被划破了,锯齿又开始在大腿根附近出没。我简直像是一个艺术家,全心全意沉浸在着曲调当中,摇头晃脑,全身震颤。很快,地上只剩下一摊细碎的肉,曲子消失了。

我将梦梦被切碎的尸体放到塑料袋里,然后趁着夜色投进了河流。而那首曲子一直在我脑海中打转,令我着迷又怅惘。我知道,如果不能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我一定会疯掉的。我开始疯狂地切割东西,切割家里的柜子、椅子、凳子、所有木制家具,切割床单、被子、电视、电线、台灯,切割花花草草和大街上的树;但它们统统发出艰涩难听的声音。此后,我还将大街上的一只流浪猫抓回来,切掉它的一只后腿,然而除了猫的叫唤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还打算到坟地里挖一具女人的尸体回来,试验一下是不是只有女人尸体才能当做锯子的乐器,最后因为看管森严而作罢。我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神情憔悴,活在对于音乐的思念之中。不止一次,我将锯子握在手里端详,痛苦地求它再次奏响音乐,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天我听到的是爱之歌,是从用绝望的爱谱写的乐曲,只有杀死爱人的时候才能听到。

锯子被再次被放进柜子里了,不同的是,这次我给柜子上了把锁。之后我又交了个女朋友。她和梦梦一样美丽,也和梦梦一样脾气不好。我打算用半年的时间彻底地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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