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词》、纳兰容若、清人。

如此简单的，这几字罗列，映入眼帘，便似纷繁的翠色开遍荒原，没来由的，心头蔓过一阙清雅。细看去，字里行间却恍有几分落寞，于这难得的清雅间，不经意悄然而逝。

我当真爱极了“饮水”这二字。

只觉人的一生，或喜或悲，或富或贫，也不过如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你，如我，如数千年前徜徉在历史中的古人，如纳兰容若。

唐风宋雨，飘摇过千年，透过泛黄书卷，而今依稀能见，那些身影浮上纸面，生动演绎着，谁的千秋功业万里沙，谁的琴棋书画诗酒茶，谁的独上小楼风满袖，谁的玲珑相思落天涯......

算来，都是些褪色了的旧事，像古老城墙脚下印过的青苔，厚重，遥远……再遇见，却依然是那样的刺目。

读纳兰容若的《饮水词》，是在一个落雨天，雨水淅淅沥沥，恣意的敲击窗棂。

我一贯不喜那些莺莺燕燕，情思绵绵，总觉婉约情意，爱恨悲欢，着眼处终归太小，且早已被宋人写尽。

可纳兰笔下的悲欢爱恨，和别人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却总有一处是特别的。它就像一根麦芒，精准地刺向人心内最柔软的角落，触目间令人那样揪心的一疼，万千情意，一言以蔽之，曰“刻骨”。

纳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纳兰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纳兰说：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纳兰还说：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到最后，零落满目的成了，谁念西风独自凉，沉思往事立残阳。

一笔一画勾勒过，纳兰文章，千言万语，凝出的都不过是一句：纳兰爱过一个人，纳兰在等一个人，千秋万代，沧海桑田，情深如海，不离不改。

沿着历史的长河，回溯纳兰生平。惊觉他的出身是这样显赫，父亲纳兰明珠是康熙帝的左膀右臂，官至大学士，纳兰甲权势荣耀无人可比，纳兰容若又文武双全，为康熙帝身边的一等侍卫，所交皆豪雄，谈笑皆鸿儒。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甫一入世便得到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和荣宠。

可纳兰并不喜欢这些。他像一个流离于世的影子，徜徉于诗词的殿堂，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疯狂。遍观纳兰词，作为权臣的纳兰，却极少写抒发豪情壮志、建功立业的诗词，他笔下，烙尽了一生的缠绵情爱，满眼是刻骨相思。

爱情是个永恒的话题，从春说到夏，从绿说到黄。而能写出“刻骨”韵味的词人，当是多情敏感，尝尽世间百味。

纳兰心中的姑娘，像暗夜里月亮流下的清辉，像天际千丝万缕的新雪花，温婉明媚。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于月下花前，许下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愿，却在命运的捉弄下，被逼无奈分离。后来，他的姑娘被强行送进宫选秀成为帝王妃了，不久后在对他的思念煎熬下吞金自尽。

敌不过的，哪里是似水流年，是世事从来残酷。一样的朱砂痣，一样的白月光。

这耗尽了他一生的气力，他因此大病了一场。这成了烙在他心头的丹砂，隔世经年的梦魇。文人心思，到底极敏感，他提笔，以后半生无数的血泪和着浓墨，为她写下了缠绵的诗篇。

他写：浮生多少，别恨多少，不如莫遇。

他写：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他写：寂寞宫廷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多美的词句，却读来令人不觉眼角泛伤。

纳兰写了一生的词，百年后国学大师王国维对他的词作赞以盛誉，说他“两宋以来，一人而已”。可他依旧没有换回心头的那一个人。

纳兰的生命，太过短暂，在忧郁和悲伤中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

世事如此讽刺，你想要的，拼尽了心力都得不到，给你的那样多，却没有一样是你想要的。

许多年后，纳兰将自己一生的词作加以汇编整理，编纂成了集，其中便有一部《饮水词》，取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意，也暗合他的生平。《饮水词》问世以后，一时风靡，洛阳纸贵，家家争购，村头小儿皆能背诵。无论当时、后世，皆有无数人慕纳兰风流才华，羡他富贵权势，慕他权倾朝野，钟鸣鼎食，却鲜有人知他常年眉头紧蹙，惆怅愁苦，到底是难以体味他心头不曾散去的悲。

至此，再翻开《饮水词》，朦胧中便有了些许清冷悲凉的韵味，一如此时拍打窗棂的落雨，兀自淅淅沥沥。

恍惚翻到纳兰的《浣溪沙》，是首感念李清照、赵明诚之情的词，纳兰提笔写道：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光阴穿过古今，似在眼前交错重叠，纳兰感慨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的情事，说他理解李清照的苦痛，知她何事泪纵横。到底是感同身受，同为深情之人，人间惆怅客，经历着一样的阴阳两隔，一样的鸳鸯失伴。

何以不令人缅怀惆怅？

纳兰离世后，黄土白骨，他的身影和面容都逐渐远去，徒留《饮水词》流传过数百年。

纳兰的一生，享倾天荣华，拥无上地位，最后握在手中的，依然是那样少，富贵荣华一场幻梦，梦醒后酒徒萧索，万里孤单。而依旧多少人为了权势、名望、荣华富贵趋之若鹜，倾尽心力去追求，其间坎坷悲欢，值或不值，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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