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就是再过一遍。过一遍自己,也试着过一遍他人。把栏杆拍遍。把心再伤一遍。——李敬泽
《皮囊》是我看过的,最催泪的书。因为真实,因为凄惨,因为感同身受。
开篇我就哭了。看着那个倔强强势的阿太,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也曾听母亲讲过奶奶的故事。她年轻时很能干,也很“恶毒”。她和爷爷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到一起的。后来爷爷背叛了她,在她怀着父亲,带着孩子的时候,独自出去快活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四个孩子拉扯大。终于熬出了头,爷爷却回来了,拖着中风的身躯,再次把担子压在了她身上。
爷爷是在姐姐出生那天,被噎死的。那天奶奶去了县城的医院,没给他留吃的。听说,他死时嘴里还塞满了邻居给他做的面。听说,他死后奶奶一滴泪也没流。他们都说奶奶心肠“恶”,但我不这么认为。
或许是因为我和奶奶感情比较深厚,我看见的更多的,是一个可怜的妻子,一个可怜的母亲。他们都忽略了她多年来吃的苦,受的罪。那些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的艰辛与苦楚,随着时间的流逝,全被埋没在了可怜二字之下。难道就因为她还活着,他却死了,她就活该遭到谴责吗?难道活着不比死去更艰难吗?
这个社会对女性总是苛刻些。
奶奶也被困住了。和作者一样,我也目睹了我最爱的人一点一点失去希望的全过程。
我想起了她许许多多的难看和无奈。
她被二姑“养”在顶楼的小仓库里,说句难听的,比狗都好养。每天两餐(没有早饭)送到是他们唯一的任务。
所以当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温暖万物时,这个身处暮年的可怜的老人,总是坐在没有光线的小屋里,精打细算着啃咬饼干。因此我每次偷偷地跑去看她时,都会给她送去没那么好吃,但可以存放一个礼拜的松软的面包(我怕她因舍不得吃而误食过期的面包)。我们总是一起睡在那脏兮兮的破旧棉被里,话着家常,就像小时候那样。闻着她身上家的味道,我总感觉很安心。
二姑会定时给她洗澡,也许是一个月一次,也许更久。只记得,我撞见过一次,那碎人自尊的场景。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奶奶被脱光了放置在顶楼的阳台上。像洗一件大器物一样,二姑拎着一桶水,近乎冷酷的边洗边骂。
奶奶扶着椅子,那样毫无遮拦的暴露在阳光下。对楼似乎总有鄙视的目光扫过来,嘲笑着这个老人,践踏着她的自尊。我上前帮忙扶着她,心酸地站在她与窗户之间,尽量挡住她,觉得这样她心理也许会好受些。她没有说话,好似在吞咽这难以下咽的羞耻感。
之后再见类似场景,是在舅婆家。那时她已是全身不便了,连擦屁股都要别人帮忙。但她仍然固执的要起身去上厕所,任别人怎么劝,也不肯直接拉在垫好纸尿布的床上。
我忽然想起了《相约星期二》中莫里不能自理时与疾病的较量。“这不是一下子就能适应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完全向疾病屈服的表现。”莫里很乐观,他在输了这场较量的时候 ,给了自己一个台阶,放下了心中的不甘和无奈,开始享受被照料的滋味。他把这种无力自理当成是回归婴儿时代,他感觉到了依赖别人的乐趣。“现在当他们替我翻身,在我背上涂擦防止长疮的乳霜时,我感到是一种享受。当他们替我擦脸或按摩腿部时,我同样觉得很受用,我会闭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切都显得习以为常了。这就像重新回到了婴儿期。”面对无法反抗的令人痛苦的现实,莫里选择像孩子那样了坦然接受。
可是奶奶不同。作为一个很骄傲的女人,一个一生独立自强的女人,一个思想没有莫里那么强大但不服输的女人,她无法也不会坦然面对这些。她想要反抗,反抗不公的命运。所以我一下就明白了她的坚持。于是在别人都嫌她烦的时候,我还是固执地扶她下床,就着椅子,一点一点地挪移到马桶上,然后耐心地等她拉完,给她擦屁股。我知道,对要强的她来说,拉在床上有多难看。我知道,这是一个骄傲的老人,在生命的尾声里最后想要守住的一点尊严。
阿太曾对黑狗达哭喊说:“我的乖曾孙,阿太动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可奶奶没有这么做。
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个下午,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夕阳,苦笑着对我说:奶奶不行了,奶奶没用了。一笑,笑出了泪痕。
当我看到阿太对黑狗达说“请一定来看望我”时,我又哭了,哭的稀里哗啦。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离开时,奶奶脸上的失望与灰暗。明明不舍,她却仍强笑着让我快走,好好读书。
我听见她在哭泣,在流泪。
那时,她也一定想说这句话吧。
可是她没说。可惜我没做。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被病魔折磨,被恐惧吞噬,被绝望淹没。甚至同时还要被亲情打击。
她的皮囊确实在崩坏,但更糟糕的是,她的灵魂在崩坏。她是被亲情折磨死的。
我记得文中曾写到母亲这样的一句话:“千万让我丈夫一定死在我前面,不要让他拖累我的孩子。”这看似无情的话,满含了一个母亲对儿子深沉的爱。其实对于每一个母亲来说,孩子总是第一位的,奶奶也是如此。所以我一直都不希望父亲回来。这样,起码,我还可以陪她一起痛苦。
可父亲还是回来了,她也如愿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潇洒地走了,去找另一个皮囊。可怜我连那被抛弃的残破的皮囊都留不住。说实话,我真的很嫉妒。
为什么不是我呢?
但我又很庆幸,还好不是我。我知道,父亲心理所承受痛苦的一定比我多。
这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她舍弃了旧皮囊,重获新生,在另一个家庭里幸福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