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真的把家搬到了三里屯。这里是北京最繁华、最热闹,同时也是最难打车的地方,租金也贵得吓人,同样是一居室,方可比若曦租房多出了一倍的房租。
不仅房租贵,方可还让若曦来帮她弄了软装,两人周末在家居市场逛,看中什么就买下送回家。有次在中古家具店,方可看中了一个玫瑰木秘书柜,若曦看了看价格,两万八,方可立即刷了卡。
若曦心里矛盾,这么漂亮的柜子,过了100多年,设计依旧出色,玫瑰木的色泽越发好看,但是价格实在太贵了。她想劝方可不要买,话却说不出口。她知道方可不在乎,反正不会在北京买房,眼前住得开心才重要。
只是再漂亮的房子,方可也很少呆在家里。她白天去咖啡馆工作,和别的文字工作者不同,她不介意吵,耳机戴上,稿子写得飞快,最近她越来越忙,这半年除了杂志社的工作,还自己开了个自媒体,写设计界各种好玩的人和事,竟然有不少人关注,还收到了广告费,收入多了不少。她还看到不少人求介绍好的设计师,顺便为丁达尔介绍了几笔生意。
到了晚上,方可更不喜欢呆在家里,几乎夜夜出门喝酒。她和若曦都喜欢喝上两杯。大学刚毕业那会,两人经常约在酒馆里见面,也不多喝,两三杯扎啤过后就各自回家。现在两人住得远了,三里屯又堵得厉害,方可就一个人上酒吧去。她酒量好,人又漂亮,愿意和陌生人碰杯,喝到常去的几间酒吧里人人都认识她。若曦虽然酒量不大,但是克制,喝到微醺就停,两人都没有喝醉过。
这个周末若曦本来约了方可一块喝酒,下午出门时候接到周景明的电话,他最近总在打德州,听说快搞定一个大客户。他让若曦穿上最贵的衣服赶紧跟他一块去看房,中介说最近有套好房子出来。若曦让方可等自己一下,就按照周景明给的地址去了。
他特意吩咐,不要坐地铁,打车来。
若曦到了才发现,这是个高档小区,一看楼型就知道全是大户型,和他们之前看的老破旧小区截然不同。门禁森严,小区里绿化多得吓人,她不懂周景明什么意思,他们手里的钱,可能在这个小区只能买个储藏室。
周景明和中介正站在小区门口,若曦发现这不是这一年多帮他们看房的人,而是个陌生人,他满脸堆笑,正在和景明聊天。她上前打了招呼,中介热情地寒暄了几句,带着他们朝里面走去。
她和周景明跟在身后,她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周景明神神秘秘对她一笑,大声说:“小陈说今天看的房子还不错,你不是一直说想住在这块嘛。”——小陈,自然指的是前面带来的中介,若曦越发糊涂,但是她想既然来了,就干脆看看吧。
中介带着两人过了三次门禁,才走进这幢楼的大厅里,眼下一个人都没有,楼里干干净净,大理石地面光洁如新,顶上吊着水晶吊灯。电梯门安静地打开,中介扶着电梯门,请二位先进。
直到走进1802,若曦才意识到,原来好设计的房子,全都藏在豪宅区里,他们以前看的房子,只能说是房子,根本谈不上户型设计——进了门厅,到了客厅,不用测量,若曦就能看出来,18米进深,一排落地窗全朝南,三间卧室,西式厨房,带中岛,主卧里带浴室和衣帽间。若曦走进去,中介啪的按开灯,宽敞又明亮。
若曦心想,这个衣帽间比她现在的卧室还要大。
房子是毛坯,但也看得出来,户型设计师最好地利用了楼型,采光明亮,通风透气,户外是小区的花园,还连着水系,虽然天气不好,但是依然可以看清不远处的央视新大楼。
她转了两圈,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他们应该看的房子,这里足有200多平,不知道周景明做了什么,让中介误以为他们可以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小陈看到二人喜欢这房子,就说,房子现在便宜,单价也才6万多,首付才400多,算完税和中介费,下来不到450。若曦望着周景明,他正在厨房后转悠,他发现这里有间不到8平米的小房间,他问中介,这是储藏室吗?
中介愣了一下,说:“哥,这是保姆间啊。”他似乎有点意外,像是默认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保姆间的存在。可能也不是所有人吧,起码他的客户都应该知道。不仅应该知道保姆间,还应该默认所有的价格之后都带着万,400万,450万,为了方便,他们只说数字。
周景明没想到原来豪宅的标配里还带着保姆间,他愣了一下,看到中介复杂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说:“保姆间也太小了吧。”
中介没有接话,依然保持微笑,带着两人从后门走出去。两人这才意识到,这楼里有两部电梯,前门电梯归户主使用,从保姆间出去,打开消防门,就是保姆用的电梯。三人搭乘保姆电梯,中介依然客客气气,但却不再介绍这间房子,默不作声地将二位送到门口。
周景明和若曦回到车里,他像是忘了刚才的尴尬,说:“若曦,你说就它了,行吗?你喜欢吧?”他说既然有三个卧室,若曦和他都可以有独立的工作间。两人还能在阳台搭建阳光房,养上植物,再作健身房用。
若曦越发奇怪,问他:“我们哪里有钱买这么贵的房子?”
周景明一拍脑袋,说:“瞧我给高兴的,忘记正经事了。”
他说最近连着打了几夜的德州扑克,终于搞定了一位有钱的老太太,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其中有一套500多平的大平层要装修。他很有信心拿下这个客户,“十拿九稳。”昨晚这单连设计带施工,他们肯定能凑够400万的首付。若曦一听,不禁好奇这是什么客户,最近周景明已经几夜没回家了,只说在外打牌,原来是有生意快谈成了。
她从来不问周景明在外面做什么,也不管他几点回家。两人从大学开始恋爱,在一起7年多,彼此信任又彼此支持,眼下听到他说有大单子要谈成,也开始兴奋起来,忙问周景明是什么样的客户。
周景明说,具体也不太清楚,是大学那帮打牌的同学带他去了个新的牌局上认识的老太太,有钱,牌瘾极大,几夜打下来,比小伙子还精神,她有个女儿最近要装修房子。打完牌,老太太觉得周景明这小伙不错,脑子活泛,人又靠谱,说介绍他跟女儿见见面,要是没问题,就让他们工作室来做设计。
若曦听完也很高兴,只是没有周景明那么乐观。即便丁达尔能签下单子,除了设计费和施工中的利润,不一定能赚到这套房子的首付。不过这些她都没有说出口,若曦习惯了沉默,她大学时期就是有名的冷美人,和人热络不起来。她习惯观察,再把话埋在心里。
周景明当时是学生会会长,第一次见到若曦只觉得这女孩太好看了,高挑纤瘦,杏眼圆睁,一副冷静的天真。他打定主意要追到这个女孩,也费了很多力气来接近她。刚开始的时候,平素侃侃而谈,开朗大方的周景明站在若曦身边时,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费尽心思,几乎动员了半个系的人来帮他盯着若曦的动向,随时有人汇报若曦在做什么,制造了无数次的偶遇,打招呼,最终表白时,带了几十个人冲到若曦寝室门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女生寝室和男生寝室打群架呢。
和周景明恋爱后,人们才觉得若曦有了些笑容。周景明简直是马子奴,对她百般呵护,所有人都看好这对情侣,两人也是这么想,他们都认为彼此是最合适对方的人。若曦虽然知道景明有时过于乐观,但是她也清楚这并不是个多大的缺点,于是她笑着点点头,对周景明突然想买这么大的房子不以为意,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她让景明在地铁口把她放下,她约了方可吃饭。周景明依然兴高采烈,故意说:你们为什么吃饭都不带我啊?若曦知道他晚上还有事,就故意说:因为这是女孩子的约会呀。他送若曦去三里屯,但是她说太堵了,来回浪费时间。
看着若曦走下地铁站,周景明突然有点失落,他这个女朋友啊,他们买车就是为了两人方便,若曦却从来不开,也很少让他接送,他知道若曦说的是对的,坐地铁多方便,三里屯确实很堵,但他还是失落,若曦确实理性,也确实会心疼人。不过他有时希望若曦没有这么懂事就好。周景明笑着摇了摇头,发动车,准备再去打牌,争取今晚就把单子签下来。
酒吧里的人已经热闹得一塌糊涂,不足几十平的空间里挤满了人,若曦走到角落,看到了正站着和人碰杯的方可,这时她才觉得饿了,拿起方可点的汉堡吃起来,她没注意到,和方可喝酒的,竟然是罗品言。
直到两人坐在若曦身边,她才看到罗品言在这里,不禁有些吃惊。罗品言也是大学同学,可是和他们截然不同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喝酒?罗品言和周景明一个是学生会会长,一个是副会长,他毕业后就直接考了公务员,对他来说,公务员就是世界上最安稳的职业,他父母也是公务员,对儿子留京也做了公务员格外满意。他拿到了北京户口,父母也出了点钱帮他买了套小房子。现在罗品言的父母就等着儿子结婚生孩子,两老就打算搬到北京来带孙子。
他们这帮同学虽然有部分人留在了北京,但是目的却完全不一样。对周景明和若曦而言,留在这里是因为这是全中国最发达的地方,有最多的机会,最大的公平,最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对罗品言而言,留在北京和留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区别,就是找份工作,踏踏实实做下去,过日子在哪里都行;方可虽然留在北京,但她没想过在这里永远待下去,对她来说,这里是最脏的空气,最贵的房租,最堵的交通,讨厌死了,一有机会就要走。
罗品言是个孝子,但是就是在结婚上违背了父母的意愿,他迟迟没有找女朋友。他和周景明虽然个性不同,但是交情甚笃,若曦原来还有意思撮合他和方可,还被周景明嘲笑,这两人简直了,经典的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水星,永远碰不到一块。
若曦想了几天,放弃了这件事。她不是觉得两人不合适,而是觉得自己不应该介入朋友的感情生活。虽然她知道方可的男友换来换去,自己也不一定开心,但这是她的选择。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唯一的好处是,没人会干涉谁的选择。即便是好友,也应该尊重彼此的选择,亲密而有间,她选择了沉默。
若曦沉默不是她不想说,而是知道沉默是维持关系最好方式。她聪明,看得透,又舍得不说,上大学时老师就夸她是设计侦探,把所有细节看在眼里,做出最合适的设计,她几乎只通过作品说话,她的作品几乎不用陈述,人一看就懂。
但是她现在却看不懂喝得脸红红的罗品言和方可,两人傻笑着坐在她对面,明显是喝多了,罗品言基本已经是喝醉了,同学四年,她从来没看到罗品言笑成这样,问方可:“你们怎么在一块?”
方可倒还好,没醉,说:“他问我在干嘛,我就喊他出来喝酒啦。你们买上房子了吗?”若曦吃着汉堡,说没呢。她知道要是跟方可说今天看了一套上千万的房子,她肯定得蹦起来。这时罗品言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若曦看着他,笑了笑,说:“哎,你说他不是喜欢你吧?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来酒吧跟你喝酒。”
方可想都没想,说:“是啊。”
这到让若曦有点惊讶了,问:“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他自己跟我说的呀。”方可说。
“什么时候的事?”若曦问,自己真是白做了设计小侦探,连最好的朋友和朋友有奸情都不知道。
“刚毕业那会。”
方可根本不知道她的话有多让若曦惊讶,既然罗品言早就在她失恋后表白了,为什么两人没在一起?罗品言不差的呀,一米八的身高,长相周正,虽然人是有点无趣,但是相处久了会觉得他靠谱又负责任,那种一辈子不会迟到,在出租车停下来之前就把零钱准备好的人。
方可看着若曦惊讶的表情,说:“你看我干什么?”
若曦看了睡着的罗品言一眼,低声问:“你不喜欢他呀?”
方可喝了口酒,说:“你看看他,是不是唯一一个在酒吧里打领带的人?”
若曦看了看,确实是。
方可点点头,说:“对,没有喜欢喝酒领带都不松一下的人啦,讨厌死了。”
若曦想对什么对?这是个什么荒谬的理由,她本还想反驳,但是转念一想,方可时时刻刻念在要离开北京,而罗品言早已买房,打算在此扎根。生活对罗品言这样的人来说,就是填空题,填写学历、职业和婚姻;对方可来说,就是选择题,选择城市、选择工作、选择和谁在一起。
选择和填空最大的不同,是填空不可以说不,但是选择可以。两人的试卷完全不一样,怎么能凑在一起写答案?
她看了看睡着的罗品言,心里却有些复杂,她不知道罗品言是不是一直喜欢着方可,这样平和而温驯的人,竟然喜欢方可。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你喜欢的就是你没有的东西。方可对罗品言来说,就是他周正、妥帖、平顺人生里缺少的那部分不确定。
若曦喝了口啤酒,酒吧里人越来越多,人们喝得东倒西歪,方可又站起身来和隔壁桌的人碰杯,音乐越来越大声,人们几乎靠吼才能听到对方讲话。若曦身上暖和多了,刚从地铁口出来走的那段路很冷。
虽然已是冬天,但是三里屯依然热闹得要命,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热烈丝毫不被寒冬影响,或许这也是北京吧,一种接近于末日般歇斯底里的狂欢,无数人在这里生活,共享一个冬天和一种寒冷,但是每个人的试卷都不一样,答案也不一样。
还好此刻若曦吃饱了,冰凉的啤酒让她稍微从酒吧燥热的空气里感觉到舒服了一点,她想如果是自己设计一间酒馆,那么是什么样子?酒吧这种地方,应该让所有陌生人变得像熟人一般,那只能是长吧台和圆桌,每张小圆桌只能摆放三把椅子,人们转身就能和陌生人碰杯,走到吧台前就能和酒保聊上几句。除了工作的地方,若曦认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出现方桌,在城市里,和陌生人交往是最重要的社交,因为人人都是陌生人,不应该把对方隔在一张方桌之后,她这么想着,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周景明在那头大叫:“是向真真……”
酒吧实在太吵了,若曦除了向真真这个名字,听不清周景明到底在说什么。向真真,不就是那个女明星吗?最近播出的电视剧里,三部热门剧,起码有两部是她主演。
她走出门去,只听到周景明说:“那老太太是向真真的妈妈,哈哈,我们这次真的要出名啦!”若曦反应过来,是周景明牌局上认识的老太太,她的女儿是大明星,答应让周景明来试试,接下她们即将装修的豪宅。
只听到周景明说今晚少喝点,明天就要见向真真呢。她刚拍完戏,就明天有空。他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这时方可跑了出来,搭在她肩膀上,凑过来听她的电话。
若曦心里有些乱,这是设计师梦寐以求的机会。为大明星设计房子,不仅报酬丰厚,更重要的是,在外人看来,她们是明星,为明星设计房子的设计师,就是明星设计师。她明白周景明的高兴,这对丁达尔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这时方可大声说:“向真真?你们要给她设计房子?哈哈,那你们完蛋了,她可是出了名的耍大牌,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