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城的夏天炎热又漫长。明晃晃的白日和黑沉沉的昼夜,像极了这里学子们的脸庞。人们遇见就必然是热情奔放的夏天,人们分离都像是化了妆的冬季,沉静又湿润。一样的温度,却时常给人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我是喜欢这里的生活。安静却不乏味,每天按部就班的日子,因为这些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人们,今天相遇,明天分离。好像背后总有个隐秘的导演,每天都慢条斯理的上演着一出联合国文艺小众片。男人们白天上学上班,傍晚偶尔相遇在校园的拐角,一起喝一杯或者踢个足球。我们这些带着孩子的家庭妇女,看似枯燥的主妇生活,也随着这样充实有趣的节奏变得忙碌起来。我的记忆里,那段日子就像德州人最爱的青柠果子酒,清甜又凉爽。每一天都很认真的生活,烤面包做手工,忙不完的家务活也是穿插在各种聚会学习分享之中,显得这些简单日常的事情也充满了理性的温度,好像生活和艺术无关,也好像生活就是艺术。我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开始发现世界上好玩的事情很多,比如钓鱼,做家具,画画。
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大学城的形形色色。那些快乐的时光都被记忆模糊了,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一幅静谧幽深的画面。因为那里传说的幽谷气候,我患上了过敏性鼻炎,直到今天。因为那个夏天,城边山谷旁,一条安静的小河边,有一个棕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小男孩,和我们漂流而过。他的样子我至今难忘,像一群天使中,那个一闪而过的黑色精灵。
大伟是我们一家的好朋友,他是个热爱中国文化的白人,单纯又热情。他和他有着东方血缘的太太,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他们的儿子那时候正和我的儿子一般大小,孩子们时常一起玩耍。总总缘分,让当时都是三口之家的两家人,分外亲切。
伊莎贝尔是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太太,她的老伴是学校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她是那种越老越好看的女人,每一天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她,总是热心于给我们这些外国太太们上课,有时候是手工拼布课,有时候是圣经课。我总是喜欢她的课,大家一起喝茶,一起听她讲话。听不懂的句子听着像音乐,听懂的句子更像是哲言。当然我听起来大都像古典乐,优雅而含蓄。
那是个依然炎热的午后,我们都参加了伊莎贝尔家的野餐会。就在那条美丽的小河畔,草地上洒落着女眷们三三两两的衣裙。我当时正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和一名来自约旦的阿拉伯女人一起在闲聊。我们的共同话题来自于肚子里外的孩子,她当时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在我们蹩脚的英文信息里,我大概知道,她已经有两个儿子,老大比老二大三岁,老二正五岁。她丈夫当时正出差在外。我们的聊天闲到无话可说,当然极大可能是无词可用。像聊了一首亢长的催眠曲,我们只有时不时回望一下,河水里游戏的男人和孩子们的身影,以确定我们可以继续聊下去。
河水里站着好几个爸爸,其中就有我的丈夫和大伟。他们像几个卫兵,光着背膀站在水中,守护着水里七八个男孩和水边上三两个女孩。那是一幅凝重的德州乡间闲游图,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好多年后,依稀泛着淡蓝色的磷光。恍惚中显现的光景,没有太阳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生气,生生的就在眼前。
啊………一声呼喊,把我从昏昏欲睡的草地上惊起,好像跨越了一个世纪的呼喊,让我全然不知方向。笨重的我,迈着碎步不自觉的奔向这声音。人群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尖,我看见水里的大人小孩都站了起来,女孩们都扑向了母亲。半响我反应过来,一个孩子不见了!呼喊声渐渐的小了,水流声伴着男孩们被推攘着淅淅索索的上了岸。男人们开始东张西望,在水里来回的穿梭。我停在岸上的脚,不由自主的迈向了河边。却被刚从水里推攘出来的儿子一头扎在了岸上。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止了。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出现了。刚才和我聊过天的约旦妇人,披散着发巾在人群里疾奔。她嘴里喊着名字,原本暗色的衣裙和她的脸色一起黑沉下去。时间在她沙哑的嗓音里扭成了一团,好像我的肚子也跟着搅动了,两条腿扎在地里,不能动弹。一种没有预见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了全地。我和孩子们被谁赶到了一堆。
时间啊,伴随着心跳的声音,那么无情的滴答而去,每一秒我们都默默祈祷,期望下一秒看见那个可爱的孩子。在这样凝固的空气里,每一个人都艰难的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人群里再次传来呼喊的声音,来解救那个可怜的母亲。这样煎熬的时间,后来有人告诉我有半个多小时之久。远远的,我看见大伟从水里抱出了一个孩子,女人的呜咽声,救生队员急促的跑步声,时间又一次把我们带回到漫长的等待中。我记忆的画面好像永远停止在那里。两天以后的黄昏,大伟哭丧着脸跑来我家,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最残忍的消息。小男孩昏迷两天后,大脑死亡,他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男孩的离开,让我本来热气腾腾的德州生活,一下子沉寂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朋友们见面都不忍提到男孩和她的母亲。而在黑夜里,我时常会想到那个可怜的母亲和那一对天使的眼睛。再后来的日子,很快在我的生活中飞逝而去,我们也离开了大学城。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我的两个孩子也一天天长大。看着孩子们天使的眼睛,我有时在想,生命的永恒意义。当我在经历了这些困苦贫乏却又满溢恩典的岁月之后,我渐渐的明白,上帝寄予我们保管这些宝贵的产业,是藉着他们成长的过程,来教导我们自己。生命本不在我们自己,是因着神的创造,让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得以看见自己的不完全。所以在地上的日子,我们要感恩。得管理的日子,我们更要感恩。我们要尽心尽力,做一个合格的管家。当有一天归到天家,我该会再忆起那段静静的时光,和那个夏天与我漂流而过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