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芃是带念念回了老家。
已经离家七年了。七年的光阴,改变了太多。买完票就告诉了夏茗。当年,从老家坐车到木城需要十四个小时,从下午到第二天早晨。而现在通了动车,七八个小时就到了。
刚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前来接车的夏茗。夏茗昨天上的夜班,上午在家睡了一上午,整好下午过来接她。他早就在QQ上跟她说过,他买了辆二手现代,等她回来,一定亲自开车去接她。
念念一见他就大喊“舅舅,舅舅”,把他哄的眉开眼笑,他一把抱起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舅舅?”念念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在妈妈的电脑上看到你了。”是啊,夏芃多次指着电脑上的照片一个一个地告诉他:“这是外公,这是外婆,这是舅舅,这是雨华阿姨,这是琼琼阿姨…….”远离祖国,远离家乡,远离这些亲人和朋友,可是夏芃不能让儿子忘了自己的根,虽然说他现在其实是一个美国小公民。
叔叔和婶婶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见到她,婶婶的眼睛都红了,念念嘴甜,外公外婆的不停叫,两老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夏茗不争气,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成家,一天天没个正形。老两口天天念叨盼着抱孙子,可他全当耳旁风。前两天有个小姑娘跟着她妈到了家里来闹,说是怀了夏茗的孩子,要夏茗负责,可那混小子竟然叫人家去打掉。老两口好说歹说稳住了那家人,小姑娘娘俩哭哭啼啼的走了。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可他好赖听不进去。现在夏芃回来了,正好叫她劝劝他。夏茗虽然混,从小一直护着夏芃,对夏芃的话也能听进去几分。
晚饭很丰盛,全是家乡特色,夏芃吃的心里酸酸的。晚饭之后,一家人在小院儿里闲话家常,忽然来了很多串门子的人。原来,听说夏芃从美国回来了,一些老邻居老街坊都过来看看。小镇上这么多年还没有几个读到博士的孩子,并且还是美国的博士,大家伙纷纷咂摸着嘴,啧啧称奇。又有老太太忍不住用衫子角擦着眼睛:“要是这闺女的爸妈还活着,看到了闺女这么有出息,又有这么大的外孙了,该是多么高兴呀…….”说的夏芃的眼睛也湿了。
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念念一时不太适应,牵着妈妈的手,茫然地看着他们。从前住在他们家前面的桂婶儿摸摸念念的脸蛋儿:“这孩子长的像芃芃他爸呢!可真像!你多大了,孩儿?”念念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夏芃笑着对他说:“奶奶问你话呢?快告诉奶奶,你今年几岁了?”“六岁。”“六岁呀?我家大孙子今年也是六岁。”婶婶接过话来:“你家大孙子是整六岁,我们家外孙虚岁是六岁,这其实才刚五岁呢!嘿,长的可真大!”夏芃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乡亲们相继散去。小镇上的人都还是很朴实的。没有人问起念念的爸爸,大概是婶婶之前跟他们打过招呼,毕竟离婚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第二天夏茗上白班,一整天都不在家,叔叔夏海东在镇政府里挂了个闲职,还没到正式退休的年龄,哪怕每天去看看报纸喝喝茶也还是要去露面的,国庆节期间还要值班三天。婶婶刘翠玉的老年人广场舞队国庆节有活动,她是领队,没办法请假,临出门前,还特别不好意思的跟她解释了好几遍,生怕她不相信似的。她倒是越发不自然了。她也知道,毕竟她只是他们的侄女,虽然自从爸妈走了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们,可是中学之后就开始住校,叔叔也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相互之间交流很少的。她也知道他们对她挺好,有时候好的都小心翼翼,生怕亏待了她。偏她又是一个那样上进好强的孩子,学习方面的事几乎从未要他们操心过,他们只要帮她交齐所有的学费书费就够了,而这些钱,基本上也是爸妈的抚恤金。生活方面,吃喝不愁。不曾打骂过一次,一来是她太懂事了,二来也是怕人说闲话。即便有几次真的是夏芃做错了,比如有一次彻夜不归却又死活不说原因,其实是她跑到同学家玩,玩的太晚就在同学家住了,还骗同学的爸妈说已经告诉了家里人。叔叔婶婶当晚到处找她,急的一夜没睡,连累夏茗也跟着挨了一顿打,说是他没看好妹妹。夏芃倒是希望他们痛痛快快地打自己一顿,就像其他同学的父母一样。若是妈妈还在,肯定会很自然的对她说:“闺女儿,你自己在家随便弄着吃吧,别饿着自己了啊!”她也肯定会搂着妈妈的胳膊,装作生气的说:“你这还是我亲妈吗?我刚一回来你就出去不管我啦!”然后把她往外推:“您快走快走吧,我三十多岁又不是三岁,还怕我饿着!”可是对婶婶这么说的话,她怕是会多心的。
下午两点,睡过午觉起来,领着念念在院子里玩儿。东墙角边有棵枣树,据说是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就种下的,不过她和茗茗都没印象。因为茗茗一岁多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那时还没夏芃呢。枣树上的枣子已经采摘过了,俗话说“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杆”,以前每到中秋节就要打枣子,先前是叔叔,后来夏茗长大了,便由他上树拿杆打枣,底下铺一大块塑料布,他蹭蹭蹭跟猴子似的灵活。还有一些漏网之鱼在树上,红红的煞是可爱,夏芃从角落里找到一根竹竿,跳着打了几下,可是太高了够不着,她回头瞅瞅四周没人,卷起袖子,也三两下爬了上去,她本来穿的就是运动鞋。念念看呆了,没想到妈妈还有这样的本领,她招呼着儿子把竹竿递给她,看准了位置,伸手打过去,果然掉落了几颗枣子,念念兴奋的在下面大叫。“诶诶,芃芃,你干嘛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夏茗回来了,夏芃冲他做个鬼脸:“打枣呀,没看见呀!”外人眼里的夏芃,是文静稳重的,可是在夏茗面前,她还是像个小女孩般。“要吃枣家里有的是,你,你快下来,小心点,还当自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呢,真是的!”“哟,你倒是会教训我了?”夏芃跳下来,拍拍手,“那么请问哥哥你多大了呢?你妹妹我的儿子都六岁了,你做哥哥的怎么还是孤家寡人呢?”“你怎么转移话题攻击我了?”夏茗不接话茬,扭头进了屋里,过一会端出一小筐洗好的枣,出来了,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夏芃带念念去洗好手,三人围坐在一起吃枣。怕念念被枣核卡着,夏芃一直跟他强调了数遍,在美国时候吃的枣都是去了核的,刚回来,很多东西要让孩子慢慢适应。
“哥,听说你要当爸爸了?”夏芃瞅了瞅夏茗,果然他神色紧张起来:“谁说的?你别听我妈瞎说!”“是婶婶说的不错,可她是瞎说吗?”夏芃拈了一颗枣子,在指间摩挲,“我说哥,你多大了?三十四了吧?从上高中开始处对象,这些年你招惹过的女孩子有多少了?你数的清吗?你也算是万花丛中过了吧?还真想片叶不沾身?你到底想找什么样儿的难道自个儿还不清楚吗?叔叔婶婶不着急吗?别人家的孙子都上小学了,可你还单着!”“那我总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吧?”夏茗还要辩解。“哥“,夏茗正色道,“如果你只有二十多岁,你说这话我能理解,可是你三十四了,该经历的你都经历过了,再说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幼稚。第一,你没有继续游戏人生的资本;第二,你若认为符合你心意的人还没出现,那为什么让人家小姑娘怀孕,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第三,你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要找个什么样的人?你反省过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过于虚无?”几句话噎得夏茗哑口无言,其实他想说他就想找个像夏芃这样有学问有内涵的,他从小对这个妹妹都带着崇拜的。他会把身边所有的姑娘跟夏茗作比较,可想而知,他本身就不是一个有内涵的人,就是有副好皮囊,才吸引了那么多姑娘,有内涵的姑娘能是以貌取人的吗?夏芃书越读越多,他身边的那些姑娘与她的差距只能是越来越大,所以有时候越比较他越觉得郁闷,这辈子是找不到一个像夏芃那样有学问的姑娘了,还要去瞎猫撞死耗子吗?这话到底说不出口,夏芃看他神色有所缓和,便继续道:“哥,婶婶跟我说了那姑娘的情况。李桃桃是吧,是幼儿园的老师,这工作挺好的。而且婶婶还说,这姑娘老实胆小,所以哭哭啼啼地把这事告诉了她妈妈。而且她本身也是想生下那个孩子,想和你过日子。这应该不是你搞大肚子的第一个姑娘吧?以前的呢?怎么没人来闹?都是你私下解决了吧?他们家人能上门来说这事,就说明是想把事情往好了引,想要个欢欢喜喜的结局,你说是不是?说明这姑娘对你是有感情的!”夏茗大概是受到了触动,半天不言语,嘟囔了句:“可是我不是那么喜欢她。”“不喜欢可以培养呀?柴米油盐的生活共同经营出美好来,这还要我教你吗?再说她喜欢你呀,不喜欢你能想着给你生孩子吗?”夏茗看了一眼念念,他已经跑到葡萄架下看毛毛虫了。“所以”,他轻轻道,“所以你生下了念念,也是因为很喜欢那个人吗?”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个,但是,她还是点了点头。他们兄妹之间,实在是不需要隐瞒什么的。刚去美国一年,夏芃给家里写信,说她在美国认识了一个台湾同学,两人在美国注册结婚了,还寄了一张两人的合影回来。当时夏海东和刘翠玉都觉得很诧异,觉得事情太突然了。可想想夏芃都已经二十六岁了,又一向稳重,此事必有她的道理,年轻人的世界他们不懂。随之又寄信回来说已经怀孕了,仿佛更加证实了他们的推测。接着便是外孙的出生,然后没多久突然又说离婚了,说是男方的父母要他们一起回台湾,但是她不肯放弃学业,所以离婚了。一切都似乎挺有道理,可一切又似乎不那么对劲,但是夏家老两口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念念差不多一岁的时候,老两口念叨着想看看外孙的照片,夏芃便在网上传了一张给夏茗,让他给叔叔婶婶看。可是照片刚传过去,夏茗便问她,为什么照片上的日期是二零零七年,不应该是二零零八年吗?夏茗一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没想到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夏茗告诉他可能是拍摄时的相机时间显示出了差错,夏茗说,是吗,那背景上那个大电子显示屏也出了差错咯?你哥我虽然是学渣,但也不至于这么简单的年月日也看不懂。最后的结果便是换了一张照片,也把事情跟夏茗坦白了。她是出国前怀上的念念。为了好和家里人有个交代,在念念出生后,找了一张她和台湾同学的合影,编了个几个故事,便把自己结婚生子又离婚的人生过完了。不过她始终没透露,孩子的父亲是谁,夏茗也猜不出来。妹妹在国内似乎一直没恋爱过,可怎么居然就有了个孩子呢?不知道她一个人在美国是怎么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的。头一年,她怀着孕,还要去上课打临工,不知道有多辛苦,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还经常编造一些很美丽的谎言,说自己在那边过的很好。后来念念出生,生活慢慢好起来,为了以后回来好有个交代,又编造了一连串的故事。想想,夏茗就觉得难过,瘦弱的妹妹,肩头居然扛起了那样的担子,自己真是太没种了。见他神色凝重,夏芃就此打住。话已至此,响鼓不用重锤,听不听的进去,就看他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