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绝处求生
复生虽然脚步踉踉跄跄,好像酩酊大醉的样子,但走回工棚时头脑里却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酣畅。几个正在玩牌的工人看见复生回来,马上扔了手中的牌,气急败坏地围拢过来。
工人们看复生酒足饭饱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对复生推推搡搡,有的说:“泥马都晚上了,老子还没有吃早饭呢!”,有的说:我饭票还有一两张,但没钱了”,还有说没有饭票也没有钞票的、没有烟抽也没有酒喝的……
工人们围着复生,拉着复生的衣袖扯着复生的手臂,肆无忌惮地叫骂着,复生的耳朵里尽是喧闹声,衣兜里同时有好多只手在摸索着,好像离家远走才终于回家的父亲,面对一群孤苦无依毫无管教的孩子一样。
复生百感交集,任何一个团队,不能保证成员的吃喝拉撒,领头的就没有尊严,团队也没有凝聚力。团队的领头人就是粘合剂,还是筑路机,没有团队领头人的能力和智慧,团队就毫无建树。生存迫使每个人都不忘等价交换,任何人都不愿意心甘情愿吃亏上当。
只要是有创造力的人,就有破坏力。
趁着酒劲,复生大喝一声:“都他玛的给老子滚一边去坐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好消息!”
这些还留下来呆在这里的工人,有的是确实想和复生混的,有的是暂时没有去处的,有的是想拿了工钱就走的,听复生声如洪钟,那架势确实唬人,也想看看这平时还算温顺的复生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便相互招呼着坐在臭哄哄的床上,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复生。
“老子把一号楼的涂料又包下来了!”
听复生炸雷一样的声音,工人们静了片刻,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复生,然后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一号楼不是做的‘仿瓷’涂料吗?”
“人家广东温老板不是快做完了都要交工了吗?”
“你是二项目的敢去一项目包工程?吃错药了?”
复生没有理会工人们,任由他们七言八语。
眯着眼睛,看戏一样看了那群乌鸦聒噪似的工人一阵,复生冷笑着说:“你们只知道猪肉香,不知道养猪苦。我为了让你们继续待在明泉工地,背后费了多少心用了多少力?不要成天只知道要钱要饭票,扭到我费<闹>,我考虑的都是大事......”
看工人有些“心悦诚服”的样子,复生也不再继续“发挥”,喊一个叫“涂彬”的四川巴中工人,去把朱娃叫来,复生想让朱娃再借点钱和饭票。
很快朱娃就来到复生他们住的工棚,得知复生把汪云的一号楼涂料工程又包了下来,朱娃很高兴,当即摸出一摞饭票,分发给工人们,像一个土老财一样,用蹩脚的川普教训工人:“你够<狗>日些不逑日哉<听话>,就木得<没有>饭七<吃>,要想七<吃>饱,就好好生生听龚老北<板>的话......”
朱娃硬拉着复生到七宝老街上的“德州烤鸡”夜排档,说是要庆祝庆祝。复生知道,朱娃只要遇到高兴的事情,肯定就会吃“德州烤鸡”。
复生的肚子里全都是酒,醉醉醺醺中开始在想怎样做好一号楼的涂料工程,本不想再去,但拗不过朱娃的盛情,一步三晃地和朱娃走向热闹繁华喧嚣但古旧破败拥挤的猪年冬天的上海七宝老街。
不记得究竟又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吃了整整两只“德州烤鸡”,复生和朱娃坐在蒲汇塘桥下面的夜排档里,天南海北地胡扯。复生虽然肚子胀得厉害,但却越喝越清醒。
天亮的时候,复生和烤鸡店的伙计一左一右地架着朱娃回到工地。
安顿好朱娃睡觉,一夜未眠但同样精神抖擞的复生,把工人们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短会,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一号楼的工程是我亲自和汪工长对接,大家的工资由我负责。如果我们干得好有多余的利润,我会优先把你们以前的工资发给你们。如果有愿意来和我们一起发财的朋友,大家可以邀请来,我们工地现在需要大量员工。”
工地上的工人其实大多都信任复生,二号楼的工资没有拿到手,他们也知道不是复生的原因。
工人们只要有活干,还能保证拿到工资,当然也就满心欢喜。按照复生的要求,工人们分成几个小组,被复生带到一号楼,照开始干二号楼的经验,分散开来,分别到各个楼层去铲除起皮鼓包皴裂的“仿瓷涂料”。
当着汪工长和广东温老板的面,复生对工人们说:“温老板做的仿瓷涂料好是好,但只要出了问题,修补起来就不好整!大家把坏了的尽量铲除,好的部分尽量少去碰!你一去碰,准出拐(出问题)!”
工人们当然明白复生的意思:铲除得越多修补就越多,修补得多工期长工资也多。
汪云不好说什么,只是阴沉着脸交待复生:“你看咋整,反正一定要修补好!”说完也不理目瞪口呆的温老板,走了。
广东温老板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由红转白再变紫,恨不得把复生从楼上摔下去——毕竟,铲除了的涂料是他还没有结帐的工程——那可是每平方米五元钱啦!
复生懒得理温老板,谁叫你娃平时正眼都不瞧我?走路还一摇一摆,梳个光滑的偏分头,头发亮晶晶地像我们老家刚泡了水出来的水牛尾巴!
不想和温老板面对面呆在一起尴尬,复生慢慢爬到楼顶,任略带咸湿的冷风吹打着微醉的头脑。远处,莘庄也有高楼拔地而起,虹桥机场不断有飞机起降,上海市区是一片高楼的海洋。想想像自己这样的穷小子,无权无势无技术无资本,要想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飞黄发达,还真是不容易啊。
漕宝路上的车流永远都不停歇,南来北往的人从这根猪大肠一样的公路,蠕动着从市区到外环,再从外环进到市区。所有的人都在追寻着自己的梦想,所有的人都在这蠕动中收获。有些没有营养的东西,被他们大口吞下,再像垃圾一样吐出来,悄悄扔到自己以为别人也看不见的角落。又有人当宝贝一样捡起,充满希望地咀嚼,世界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
复生肯定自己捡到的不是垃圾。虽然是修补工程,但也应该有利润,至少可以养活工人,等到四号楼开工,到那时就可以挣大钱。
现在而今眼目下,不要想太遥远的东西,不能让未来的压力无意义地叠加到今天。自己大着胆子接了一号楼的“仿瓷涂料”修补工程,对这“瓷砖一样的涂料”算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工人里面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到底应该怎么办才能完成汪工长交待的任务?
因为喝酒本就血红生涩的眼睛,加上没有睡觉,盯远处盯得久了,慢慢就有些痛楚模糊。复生便收回目光,转而俯瞰车水马龙的七宝街道。
棋盘一样的街道上,江南民居特色的尖翘檐角,和夸张的屋脊,从间或新建的钢筋混凝土楼房里伸出来,有点像老家躲在牛栏里的牛头上的角。那夹杂在装潢精致的店铺之间的琳琅满目的摊位,挤满了赶时髦的红男绿女。大街上时不时开过一辆光彩夺目的豪车,牵扯着一群群人引颈长望,像迎送眷恋多年的情人。
复生心像被火烤一样,有些绞痛地想:“这世界就是一盘棋,每个人就是一枚棋子,往来冲杀的都得劳心费神,而王侯将相早就命中注定。而且,人生的道路都像厮杀的棋子,无论好坏都绝不容悔过。自己是车还是炮?或者是只能一往无前的卒?”
来上海两个月,已经很快熟悉了涂料的施工工艺,甚至涂料的加工技术自己也略知一二。在家时母亲就说:“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学不到。”世上有难事,也怕有心人。无论命运是否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改变,但只要拼博过,也无怨无悔。
目前只有修补好一号楼的涂料工程,才是唯一能够在明泉工地立稳脚的途径。但怎样去寻找修补“仿瓷涂料”的方法?到哪里去寻找修补“仿瓷涂料”的人才?!自己能找到的书籍里对这种新型涂料的介绍都少得可怜。
猛然间,复生的目光被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留住了。这是一个略微有些矮小、头发很长很乱,走路匆忙、两手总是插在裤兜里,左一下右一下极有规律地往前运动的年轻男人。这个男人穿着十分朴素的工装,衣服裤子上算是斑斑驳驳的涂料,像招牌一样广告着自己的职业。
这个人是谁?
复生头脑一时有些短路,记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谁,但这个人肯定跟自己有关!
眼睛跟着这个人走了差不多两百米,正待那个男子要转拐走进蒲汇塘桥路那条短促的老街时,复生猛然想起他是谁了!
冲进电梯,拼命按着关门键下到一楼,跑出明泉公寓工地,复生疯了一样跑向七宝蒲汇塘桥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