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传说

长夜将尽。死者已逝。生者仍在踟蹰前行。

而我看见路边枯萎的玫瑰。暴雨突然滂沱而至。

1.

洛殷和巫衡第一次见面是在除夕的夜晚。那时他坐在楼顶放完了一整支烟花,满城的灯火绵延不绝,耀眼如盛世狂欢。他望着火星缓缓下坠,而后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一道站在楼梯口的人影。

“要吃糖吗?可乐味的还是桃子味的?”

顶多比自己大五岁的男孩友好地伸出手,掌心是两枚精致的糖果。他的面容因为距离太远而模糊不清,只有那对瞳孔清澈透明,漫天烟火映在其中,像是流过一层披金镀银的风沙。

洛殷笑起来,走上前拣了一颗:“可乐味的。”

后来两个半大的小孩一直在顶楼坐到了零点将近。彼此很少搭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夜空。烟花绽开。一朵。两朵。成百上千。亮如白昼。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洛殷终究抵不过睡意。在忍不住阖上眼的前一秒他转头问:“你是谁?”

男孩愣了愣。他的眉目很稀薄,是那种看过无数遍却也记不进脑海里的浅淡稀薄。此时这眉目间浮出了一片淡淡的笑意:“我啊,我叫巫衡。”

风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云层被月光撕开巨大的罅隙。

很多年以后,洛殷再次回想起这个画面,都觉得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在他们相识之后,死别之前。

2.

下午的阳光刺眼,天空泛出蓝过一切的蓝。路边树影浓密绿色鲜亮,微微灼热的空气在城市间发酵。八月。炎夏。十八岁的少年踩着滑板从桥上无声无息地掠过,影子随着他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桥下面第一家店的名字叫“Blue Heart”。窗台上那只灰毛的猫扫了他一眼,无所谓地继续睡去。洛殷推开门,橘色风铃清脆地“叮当”了几声。吧台前刚摆好一盆花的老板回过头,辫成一束的粉蓝色长发垂在胸前,“还没开张哦,客人要等一会儿才可以~”

洛殷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来,把滑板竖在一边,“都是熟人了就照顾一下吧。长缇。”

“就是说……又出现了新的[病人]?”

洛殷慢慢吐出一句话,凝视着桌子那边长缇表情严肃的脸。小匙被他捏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咖啡,醇香的气味一圈圈酝酿开来。

“九见南今早派人去查了,估计晚上才能回来。”长缇咬了一口松饼,鼓着腮帮子道,“Zhetty和他通了电话,好像有点小麻烦。那个[病人],可能已经到了Lv5。”

灰毛的猫跳到她膝盖上,喵喵地舔着尾巴尖。

“上个Lv5,还是出现在六年前吧。当时[红阁]派了七个人去追捕他,最后还是逃掉了。”

长缇小心地注意着他的表情。少年的笑容没有变化,温和自然,拉家常一般接着说下去,“那次追捕的Lv5搅乱了几乎小半座城的人的记忆,有人疯了有人傻了,还有人死在自家的阳台上,血淌了一夜也没淌尽。”

“洛殷。”长缇拔高了声音。

“所以如果这次出现的那个Lv5还是他的话,最好别让我遇见。”洛殷放下杯子,抬眼,有极其锐利的锋芒掠过眼角,“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他挫骨扬灰。”

这当儿风铃声再次响起,长缇在三分之一秒内换上了明丽微笑的脸孔。她起身绕过洛殷回到吧台后,望向进来的客人们,像个真正的酒吧老板。

“第五区的桐花路。凌晨。据说出现了迷阵[混沌]。”擦身而过的那一瞬,他听见对方轻细的耳语。

末世纪永远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线,黄昏在这两种颜色的交际之时,通常只能存活一刻钟的时间。Zhetty喜欢把这个夹缝叫做“逢魔时刻”,因为他说,所有在黄昏诞生的人,都以一切不该降临的爱恨为食。

所以他们的身体里容纳了太多的情感。所以他们的心脏深处容易滋生恶魔。

洛殷第一次参与追捕[病人],是在他十岁那年的冬天。凌晨。大雪。寒冷。城市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白色。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强大,追捕的[病人]也只是最低级的Lv1。他追着她跑上了市中心最高的大厦,瘦小纤细的女生垂直站在一面玻璃上,背后生长出七彩的玫瑰,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兔子布偶。

她的编号是[慈悲],被她有意识触碰过的人会失去未来,一辈子沉浸在美好的过去而无法自拔。洛殷和她缠斗了半小时,最终一刀斩落了她的头颅。

七彩玫瑰碎裂了,从她体内溢出来的几十片未来纷纷飘向自己的主人。九见南在不远处环着双臂等他。洛殷探出栏杆向下望,那只兔子布偶掉下去,汹涌车流碾出了它肚子里的棉花。

烂成一团。潮湿阴冷。

那对耸拉的兔子耳朵留在他脑海里一个星期。洛殷从那天起开始讨厌下雪。

3.

——你躲在哪里呀。我找了你好久。

——可是如果被你找到,我就再也不能跟在你身后了。

有呼出的气流拂上耳廓。声调温热。感情冰冷。洛殷没有立刻回头,抬脚继续向楼上走去,右手却不易察觉地按上了腰间的长刀。周围空气中漂浮着某种黏稠腥臭的气味,像堆积了太久的昆虫尸体。[混沌]将他带进了记忆空间,这里有颓唐废弃的小楼,摇摇欲坠的篮球架,晾在竹竿上的白色T恤,和抽油烟机的轰鸣。太阳险险挂在它的肩膀,天光将尽。

屋内则是寂静。没有半点人声。没有半点油烟味道。客厅陈设老旧。家具腐朽。壁画褪色。昏黄光线从大开的窗户中射进来,笼罩着沙发脚处的两双毛绒拖鞋。

——哥哥。如果你找到我,我就告诉你爸爸妈妈藏在哪儿。

淡蓝色的窗帘呼啦啦被风扬起,尘埃肆意飞舞。洛殷在下一秒看见窗帘后面站着的小小身影,歪着头,神色不明。

洛殷觉得他可能是笑了。

二楼只有一条长走廊和一扇门。门上挂着一张黑白相片。男人。女人。哥哥。弟弟。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挽着他的胳膊。哥哥戴着无框眼镜,只剩下弟弟在最右边,一大片水渍洇开了他的脸。

轻轻拧断铜锁,洛殷把手放在门把上。他突然知道了房间里面是什么。

他突然不想再看。

那门却自己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洛殷后退。一步。两步。男人被几十把刀子钉在墙上,织毛衣的针贯穿了他的喉咙。女人倒在角落,一条巨大的伤口把她整个人劈开了。那个男孩上半身伏在床头,有人砍断了他的脚踝。心脏被扯出来,蜿蜒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不是说藏起来吗?

——不需要了,哥哥。你还没来得及找到我,就已经看不见了。

满目干涸如铁锈的血迹中,六寸骨出鞘,直接斩向身侧。黑色刀身扫过的空气中是小孩子尖锐的笑声,刺得人耳膜发痛。“你的爸爸妈妈不就在这里吗,从我身后滚出来。”洛殷抖了下刀尖,冷声道。

“弟弟”垂着手闪现在他面前,全身不停地淌着水,如同鬼魅。“哥哥你终于赢了一次啊,在我撕碎他们之前,你终于找到我了。”

速度不够快。力量不够强。编号大概是[苍雨鬼],可以构建出[混沌]空间强行将人代入其中。——可惜,只是个Lv3。长缇的情报出了偏差,那个Lv5并没有亲自出马。

洛殷叹了口气,“这屋子里的人——是你干的?”

“哥哥你怎么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啊,当时害怕得发抖的人不是你吗。”男孩咧了咧嘴角,这个动作被他做出来不是俏皮讨喜,而是叵测森寒。他迈开步子向洛殷靠近,“哥哥,再陪我玩一次吧”

“难道你还没认出自己的哥哥么?那边的人才是啊。可你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了吧。他才是那个你从小到大追逐着的哥哥,而不是现在会向你挥刀的我。”

刀刃和水幕相撞,太过老旧的双人床嘎吱作响。洛殷看着男孩仰起头,水滴从他的眼眶里溢出,给人一种流泪的错觉,“太晚了哥哥。在我说玩捉迷藏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夺下我的刀子呢。”

“他们都不知道你是[病人]吧,是你毁灭了你自己。”

眼中的怜悯消失殆尽,六寸骨深深切入男孩的脖颈。透明的水珠飞溅而出,他挣扎着回身看过来,“哥哥……”

“都说你认错人了,小鬼。”

洛殷拔出刀,习惯性地拭净了刀身。狭窄的反光中他无意间瞥见床边的哥哥,然后整个人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噤。

什么事情搞错了。

那副眼镜。不见了。

心脏被扯出来的哥哥朝他动了动指头。

齿轮和荆棘同时出现,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它们的痕迹。齿轮在离洛殷的眼睛不到一厘米的距离时顿住了,成片的银色荆棘拖着它甩出窗外。咯吱咯吱。绞杀的声音怵人又甜美。洛殷愣在原地,探手摸上额头,温温的血。

“难得一回来就撞见你这么狼狈。”

黑红衬衫的男子扶着门框微微弯腰,眼瞳深处半分玩味半分笑意。无数荆棘从他脚下延伸缠绕,裹住哥哥和弟弟的身体,温柔地将他们吞噬入肚腹。“热得要死你还不好好待在家里,看来今天很闲啊。”

“你不是去总部了吗,怎么在这儿。”

九见南没有忽略洛殷稍纵即逝的慌张。他了然一笑,唇线驳裂开蛊惑人心的弧线,宛如妖魔。长缇曾在见九见南的第一面时就对洛殷说,这样的人天生拥有令人臣服的魔力,一颦一笑都牵扯出难以效仿的风度。无关妖异容貌,而是那种沉淀在岁月里的苍凉。悠远沉静。不动声色。活了千年的吸血鬼或者中世纪的伯爵。永远不会风化老去。

“晚餐快好了,再不回去婴又要着急了。”

九见南丢下一枚[茧],寸寸崩陷的[混沌]空间被一点点纳入其中,露出四合的夜色。他解开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姿势随意优雅,然而说话的力度却不容人抗拒,“以后别再偷偷摸摸到处乱跑了,真以为Lv5的[病人]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么。鸦用他自己换了你一条命,葬送在[病人]手上岂不可惜了?”

一只猫嗖地钻进草丛,洛殷的眼睛因为这句话变成青灰色。街灯亮起,一盏接一盏,暖黄光晕亲吻面颊。他拔刀,对方却在瞬间欺身上前,反手拧住他的胳膊,重重摔向路面。狠辣。毫不留情。像个天敌。洛殷的视线移到天顶,那上面孤单地挂着一轮圆月。接着,是背部传来的尖锐疼痛。

九见南拍了拍袖口,没有拉他。洛殷闭上眼,握紧了插在自己身边的六寸骨的刀柄,“我知道了。”

有些装着秘密的盒子一定要亲手沉入湖底。有些人一定要亲手将他推向毁灭。只是未到那一刻。他等了六年。头发长了又短,衣服新了又旧,却还是未到那一刻。他始终比不过那人的手段,比不过那人的强大。他知道自己无法活成那样的存在——泯灭了贪嗔痴念,必要的时候,连自己都可以舍弃。

佛曰: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鸦让你活下去,就是为了了结他的苦难啊。”脚步声渐行渐远,九见南的身影在路灯下拉成一条很长的直线,像是在嘲讽时间。

4.

白袍下的手拉着他走了很远。过峡谷。过草地。雪山峰顶缭绕着薄云,地平线遥远又隐秘。那只手沿途摘下一片草叶,一支芦苇,一根羊毛,一条灵幡,把它们编成深紫和碧绿相间的镯子,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想问点什么,那白袍人却摇摇头示意安静。滚了金边的衣袖翻卷又舒展。浑身雪白的飞鸟掠过天顶,万里流云,群山千叠,一呼一吸一纤一毫都缱绻安然。

然后,是没有半点回声的空洞。

洛殷是被笼架上那只黄毛大鹦鹉吵醒的。他翻了个身坐起来,毯子滑落一边,背部隐隐作痛。黄毛鹦鹉边尖叫着“醒了醒了醒了……”边拍打着翅膀拉开窗帘,清晨的光线刺人眼目,烧灼得视野一片血红。

洛殷看着飞了几圈的鹦鹉,想到了一个小学生作文里用烂了的比喻:“耀武扬威的大将军”。

“醒了就下来吃饭。婴给你留了早点。”楼下有人喊他,洛殷听出来那是白爵的声音。他按了按太阳穴,穿上外套。四肢疲倦,头脑却清醒,行动跟不上思维的反射。黄毛鹦鹉及时扇开了躺在门口的帽子,对着洛殷得意一叫,停上他的肩膀。

洛殷笑了笑。

婴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碎花围裙,栗色双马尾的发梢扫过脚跟。鹦鹉飞过去,叼走了一块葱烤面包。她嗤地一笑,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绽开两个酒窝。

洛殷打了个哈欠,把自己扔进沙发:“我睡了多久?”

“一天半,要不是肆之主春秋,估计你得睡到下个月。”婴坐到他旁边,“九见南这次下手是重了点,Zhetty已经找他出去谈谈了,希望别闹出什么大动静就好。”

光华流动的镯子在手腕上旋转,洛殷因为这句类似道歉的话弯起眼角,“他俩上次出去谈谈,貌似掀翻了一个公园……”

婴抓起面包往他嘴里塞,洛殷抻长了脖子才咽下去,“刚才喊我的是白爵吧,他人呢?”

“喊完你就走了。今天总部给他放假,他陪他妹妹去游乐场。”

“你还从来没陪过我呢。”

“陪你?”婴咔地捏扁了牛奶盒子,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需要人陪么?你从来都不是群居动物吧?”

洛殷拍掉衣服上沾的面包屑,委屈地撇撇嘴,“我才十八诶,就不能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吗?”

“等到谁能完整拥有你的心,再谈什么知心朋友吧。”

婴收拾好盘子重新进了厨房,黄毛鹦鹉看着洛殷,琥珀样的眼睛剔透分明。他从那里面读出了她没有说完的话——在那之前,哪怕是我,对你而言,恐怕都不值一提。

洛殷垂目,低声笑起来:“你还真是了解我啊,姐。”

浅棕短发的女孩步履轻快地走过街头,背包上的小狐狸公仔一晃一晃。树荫下一身白衣的Zhetty揉着淤青的右脸,视线尾随她直到街道转角。狭长的双目似笑非笑,如同回忆浮出水面。

冷饮店门口九见南早已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喝着鲜榨的百香果汁,杯底堆满冰块。他同样兴趣盎然地目送那女孩远去,视线薄,凉,意味深长。

“看见了?”

“嗯。发色挺像,样子差远了。”

“没办法,毕竟是死了四年多的人了。”Zhetty收回探出树荫的脚尖,“再美的东西,也总有摔碎的一天。你说是不是?”

洛殷十四岁的那个秋天来得特别早,漫山遍野的枫树叶子红透了,蝉声却依旧聒噪。年迈的老婆婆带着小女孩搬进她家对门,洛殷帮忙清理屋子的时候,小女孩就跑来跑去地递毛巾。浅棕短发,虎牙尖尖,稚气又天真。

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雀萝”。洛殷送她连环画,冰激凌,闪亮的发卡。老婆婆带着花色不同的头巾,做饭,收拾家务,半躺在摇椅上看报纸。她烧的家常菜是一绝,洛殷经常蹭饭蹭得心满意足。

后来有一天洛殷吃不到婆婆的家常菜了,雀萝也消失了。秋天一眨眼就声息寂寂。枫叶凋零,聒噪的蝉死在泥土里。他看着紧闭的对门,抽出了六寸骨。

婆婆的头转转正正摆在桌子中央,雀萝纯白的公主裙被大卸八块,沾满血污。长着一张血盆大口的[未餮]吐掉正在啃咬的骨头,蹬地冲过来。浅棕短发。青面獠牙。

洛殷迎上它。劈砍。斩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为什么要杀了我啊。

——因为你变成了怪物,配不上做我的朋友。

而且,我唯一的朋友,早就不在了。

“给缺少友情的小孩施舍一点包容吧,”两人坐上公车倒数第二排的位置,Zhetty淡淡道,“那个名字,一旦说出来,就是撕开他的伤疤,再撒上一把盐。”

九见南喝完了最后一口果汁,语速不急不缓,“可是你不能让他一辈子为悔恨而活。始终逃避枷锁,只会被越绕越牢。”

Zhetty的眉心处少见地露出些许倦怠,然而什么也没说。他靠着玻璃微阖上双目,像是睡着了。

车窗外,行人来往不息,车水马龙。

5.

石英钟沙哑地走了一下,时针指向八点,地球颠倒一个昼夜。中心广场等待散步的人们。烧烤摊子等待顾客。卖棉花糖的爷爷等待牵着孩子的母亲。微茫天色横亘苍穹,翘首等待寂灭黑夜。

滑板前沿碰上台阶,洛殷抬高了棒球帽的帽檐。音乐喷泉水雾迷蒙,有几颗洒上他的睫毛,眼皮倏然沉重。他眨眨眼,冲着坐在花坛旁边的长缇温和一笑。

“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Zhetty没通知你吗?”长缇惊讶道,领口的粉色蝴蝶结摇晃出好看的弧度,“九见南现在在七区,马上就过来。”

洛殷摇头,“出什么事了?”

“白爵在从游乐场回帝京的路上被袭击了,对方貌似是个Lv4的[病人]。现在总部失去了和他的联系,他妹妹也不见了,红色染红了半条街。”

推着车子的爷爷路过他们身旁,蓝粉白三色棉花糖一闪而过。随后亮起的还有树间的彩灯,顶着看久了头会晕。洛殷整个人就笼罩在那团色彩之中,神情虚幻得近乎迷离。

“你是说,”他轻声问道,“白爵死了?”

长缇先是张大了嘴,而后轮到她坚决地摇头,“不会的,白爵的能力不是[极限视觉]么。他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死的。”

洛殷的目光黯沉。他本想安慰地摸摸她的发顶,伸出去的手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这时长缇一下子跳起来,朝他身后挥着手:“九见南!在这儿!”

洛殷没有回头。他注视着面前的女孩,眼底有浅淡怜悯:“你是不是太入戏了。观众都走完了,你还在表演什么呢。”

风声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迅速消弭于广场中央。老人。青年。小孩。景象水墨画一样层层渲染,中心是大块的黑与白。银月和金星旋转在天河两端。那个女孩伸展双臂,黑发如瀑,牙齿森然,嘴唇猩红,粉色的蝴蝶结蹁跹舞蹈。

“真是的,你要是再陪我玩一会儿,不就好了?”

它提着裙边,笑容天真又惑人。70%的遗憾,20%的兴致缺缺,9%的埋怨,剩下1%是得意——像猎人抓住了被捕兽夹困住的猎物,像君王蔑视着匍匐在地的小丑。骄傲。黑暗。不可一世。“乖乖等着不就没事了?何必要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呢。”

[吞无]。等级Lv4,能力是扭曲空间和制造黑洞。洛殷飞快地计算着实力差距,口气却自然随意:“你把长缇藏在哪里了?”

“你说她呀,”[吞无]意犹未尽地伸了伸舌头,“我把她吃了,味道还不错。”

它说完这句话轻巧一跃,避开了贴着耳朵擦过的刀锋,掩嘴咯咯笑起来,“怎么,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你女朋友?”

“她和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讨厌粉色的蝴蝶结,也讨厌在晚上遇到恶心的虫子。两件恶心的事合在一起……真是讨厌死了。”

六寸骨蜂鸣,刀面映出灯火流光,握着它的主人却面凛如冰。属于这把刀的能力[悬枯]被激活,白骨虬结着破土而出,上面开满了十三瓣的花,每一朵都沾满血光。洛殷站在它们中间,敛目低垂。残缺的善意。残缺的爱意。以及饱满的杀意。

[吞无]的喉咙滚动了几下,兴奋到几乎战栗:“来啊,来杀了我。”

那个“我”被掐灭在舌尖。它向后急闪,双手合十。遍地白骨扭动,花朵贪婪地四处噬咬。一部分湮灭在了空间夹层中,一部分愈长愈高。六寸骨的刀刃就藏在其中,静静蛰伏,伺机而动。

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悬念。两个人可以拼得你死我活,两个怪物之间的较量只能是两败俱伤。风声喑哑,颤抖着发出浪涛般的叹息。盘古正是在此刻用斧子劈开了混沌,从此八荒清亮,浮屠九转。可惜他们没有神的力量,除了赌上自己的性命,别无他法。

[吞无]剧烈地喘息着,它浑身上下都被撕烂了,左臂空空荡荡。刚才有一刀插进了它的肋下,破坏了再生神经。洛殷同样费力地拿六寸骨撑着身体,肩胛处的伤口深可见骨。他直视着它的眼睛,疼痛,疲惫,却唯独缺少恐惧。

“不打了么?我还等着找点乐子呢。”

[吞无]紧盯着他,脸上还是那副张扬的样子。洛殷偏头看了下自己的伤口,眸光明明灭灭。在那张破碎的脸上浮现得逞笑容的同时,那眸光终于灼灼地燃烧起来。

“——白爵。你故意拖着不下死手,是有人还在他那边吧?”

所有白骨上开放的花朵发出凄恻呜咽,如同十万幽冥坠入火照之路。它们从四面八方向它绞杀而去,声势浩大。[悬枯]领域释放到极限,洛殷收刀,捏碎了腕上的镯子。

修长劲瘦的手掌探到他面前。素白。骨节分明。只轻轻一握,[吞无]的身形就被凝固般动弹不得,有人淡漠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了,你去找白爵吧。”

洛殷没犹豫,丢下一句“多谢了”就沿着通往帝京的路追去。先是走,然后加快步伐,最后开始奔跑。花园挡住视线之前他回眸,肆之主春秋的侧脸一片冷然。墨发曳地。白袍卷动。如兵戈割面。

6.

人一旦放空了大脑,思维就很容易不受控制地涌进杂乱无章的东西。无关环境。无关心情。坠崖之人在失足摔落的那一秒会回想自己的一生,溺水之人在不再呼吸的前一秒会回想起自己最亲密的一张脸孔。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只有怀念——从此就要和他们走散了,自这之后,再无可以并肩的人。

“一个漫长的黑夜到来了,长得让人忘记了光明。”

自己什么时候听的这句话洛殷已经记不太清了,印象里依稀是个雨天。厚重云层阴沉沉地压下来,雨声绵密如织。白爵撑着一把黑伞在车站迎接初来总部的自己,平易亲切,仿佛一见如故。

洛殷和白爵其实算不上熟。洛殷的看人论里,白爵绝对是与世无争的那一类型。不显山不露水,没有爪牙没有棱角。对他而言,仇恨无用,饶恕无用,情爱无用。这个人最大的弱点,大概就是一直保护着的花抄。

花抄小他十一岁。在遇到白爵之前,是个孤儿。

更多的东西堵住传送思维的神经,逼迫他不去感受风,不去感受灌了铅的腿和泛腥的咽喉。长夜寒凉,月亮独自攀在天顶。即高又远,远离地面。洛殷有点儿恍惚,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

穿小洋装的女孩躲在白爵怀里瑟瑟发抖,满脸泪痕。他抱开她,她哭叫着扑回去,“哥哥你怎么睡着了……哥哥你快点睁眼啊,你快点醒来啊……”

可是她的哥哥再也醒不过来了。[极限视觉]失效,他的双眼被挖掉了,心口一道红线。任凭花抄哭喊到精疲力尽,也只是静静倚着墙壁,不发一言。黑褐的液体流过他垂落在身侧的手。体温冰冷。冰,而冷。

洛殷弯下腰,领着抽噎不止的花抄向后转,“游乐场关门了,我们回家吧。”

夜鸦在树梢哀鸣。云翳悄悄爬上他的眼角。

他不敢面对的事情,总是最难以置信,最见血封喉。

肆之主春秋迎着他们走过来,一手揽着昏迷的长缇,一手提着[吞无]的头。看见白爵时那难辨喜悲的目光停滞了一下,阴霾在里面扩散开来。他丢掉那颗头颅,像抛弃一件秽物,声音蚀心砭骨:“来晚了么?”

花抄一个哆嗦。洛殷抱紧她,没有回答。

东方一抹亮白跃上山尖,黎明苏醒,日光苏醒,昼出夜伏的人类苏醒。窗帘一面接一面地拉开,叫喊和喧嚣都肆意凌乱,却独独少了份晨风吹拂心头的清凉温暖。

天亮了。洛殷听见Zhetty这么说。

7.

开始的时候,他是一个人。

一个人走夜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生活。一个人住的房子干净整洁。早上七点按时开门,晚上七点按时落锁。

像个没人要的小孩,也像从冰雪中出生的君王。

鸦找到他时也是这样的清晨。朝霞火红。晨光熹微。他在早点铺子前买鸡蛋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夹着钱的手:“两份。算一起。”

他回头,十八九岁的陌生男生抬手,招呼,露齿,微笑。完美无缺,手心和唇边的弧度却是冷的。他充满兴趣地看着他,瞳孔里银色的风流转成形,下一秒又悄然隐没。

他说:“收了我好处的小朋友,愿意和我聊天天吗?”

两天后鸦就带着洛殷离开了这座他生活了九年的城市。那天傍晚他们坐上火车,没有行李,只有鸦提了一袋子零食。洛殷从上铺跳下来,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月台被渐渐甩得了无影踪。毫无留恋。也并不满心欢喜。

鸦坐他对面,迎着光影。一旦撤掉了白日诡谲多端的面具,那张脸便亲切,和暖,让人安心。瞳孔里的光变成浅浅的白色,映着昏黄的天际,流火镀金。

电线上落着的麻雀呼啦啦振翅飞起,向着天空,向着远方。田野一望无边,炊烟从几幢小楼上方飘散。山峦在更远的地方连成一线,不曾目送他们离去。

洛殷吃着洋葱圈,想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正确但也是最错误的决定。

洛殷在组织总部[红阁]住了三年,学会了很多本领。埋伏。暗杀。逃逸。伪装。因为大多数时间使用兵器[六寸骨],他自身的能力鲜有人知。所有人都将他护得周全。他的上司。他的朋友。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洛殷先是不明白他们煞费苦心的缘由,后来才慢慢知道,当你的价值和往你身上砸下的心血比例大于1:1时,就值得别人为你这么做。

谁都不想半天的辛苦血本无归,洛殷清楚自己没有立场去责备什么。

除了鸦,长缇和洛殷最早认识,玩得最熟,接下来是Zhetty,九见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婴是自己的冒牌姐姐。肆之主春秋、白爵、花抄……这些人陪着他从开始走向未知的终点,从漫长的冬天走向短暂的夏天。脚印留在雪地里,第二年上面铺满了草籽和昆虫的残骸。

每个人都独占一方。他们并肩,可能就成了传奇。

想到这里洛殷没再想下去,他抽出枕在脑后的双手坐起来,压倒的草杆又恢复成笔直的样子。落日袒露半张苍白的脸,天涯灰蒙,近得不真实。山坡上的风有点凉,蟋蟀与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身下草野窸窸窣窣,仿佛有旧人魂魄。

山脚下,教堂耸立。十字架。花环。牧师。挽歌。黑西服的男人和黑裙子的女孩。鸽子咕咕咕地踱步。白色绸带系在树上。

白爵的葬礼。

洛殷盯着教堂的彩窗好一会儿,觉得眼睛发痛。

薄情的人善忘,痴情的人善记。他薄情,可偏偏善记。也许是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人寥寥可数,才使每一次离别都惊心动魄。

等到那么一天大家都走了,他还剩下谁呢?

山风呜咽着周转不息,天将向晚。洛殷看见花抄从教堂里走出来。黑色发圈,睫羽和盘在脑后的发辫一样雪白。精致。乖巧。而空洞苍凉。

“花抄。”洛殷大声叫住她,“你也要回去么,我们一路吧。”

两人沿着江边绕了很长的一段路,岸边建筑物的灯光转动不歇。迷离在做梦人的眼中,迷离在织梦人的眼中,迷离在路过脚边那只萨摩耶的眼中。红橙黄绿青靛紫,艳若霓虹。

洛殷把花抄送到家了才回来。厨房开着灯,Zhetty手法娴熟地炒着蛋炒饭,油烟滋啦滋啦。洛殷看了一眼:“婴呢?”

“在医院照顾长缇。”Zhetty边说边从壁橱里拿出盘子,数了数放在一边。

“九见南呢?”

“处理些小事,一会儿就回来。”

“肆之主春秋呢?”

“被总部叫走了。”

“还有呢?”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Zhetty把铲子重重扔进水池,“自己吃饭,吃完了洗盘子刷锅。”

“我是说,你呢?”

强劲的气流直接将洛殷轰飞出了厨房啪地拍在客厅窗户上,碗碟爆裂了一地。Zhetty踩着碎瓷片走出来的动作慢到可怕,大大小小的青色风刃围着他尖声鸣泣,“再给我吵,就从这滚出去。”

洛殷龇牙咧嘴地扶着腰:“我招你惹你了?不就是白爵的死么?至于这么失魂落魄么你?”

他靠着的玻璃窗瞬间化成齑粉,洛殷很干脆,很利落地从十七层头朝下翻了出去。风压自下而上地挤压过来,耳膜嗡嗡发痛。

“开个玩笑别太当真啊……”洛殷长叹。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

一只手拽住他的领子。

九见南稳稳落上窗台,西装外套还搭在胳膊上。洛殷被他勒得差一点断气,“你也是,Zhetty。今晚火气很大啊。”

连片的风刃二话不说朝他砍过去。九见南站定没动,眼神沉郁如水。那风刃在见到第一丝血时生生止住了,Zhetty的面色变幻了几次,甩手摔门而出。

“呼……他吞炸药了?”

洛殷转了个身,仰面看着九见南。

九见南似乎想笑,又好像没有。他偏头看了眼狼藉不堪的厨房,随后也向门口走去。

“去干嘛?”

“防着他随便在路上找个人宰了。”

伴着开门的响动传来的,是九见南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魔的颜色:“不要随便打探别人的秘密。有些盒子里装的不是糖果,是潘多拉。”

“咔。”偌大的房子重归于寂。

尘埃在洛殷肩头雀跃,他越过散乱的瓷片,盛着蛋炒饭的盘子盘子完好无损,“你也喜欢童话么?”

他找出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一个两个,都是嘴硬心软的家伙……真是的。”

8.

从十六号起就一直阴天。毫无预兆。冗长烦闷。像染了重病的小孩,虚弱,无力,闷得人心里发慌。这座城市一年中有四个月的夏季四个月的冬季,春和秋的寿命短暂。夏天的尾巴上拖着将近一周的雨期,在这之前,天气热得像是能蒸发血液。

婴不在家,洛殷抱着半个西瓜盘腿看《刀剑神域》。空调送着冷风,十七楼的空中白光泛滥,被纱织窗帘一过滤就新鲜温醇如牛奶。手机在这时响起来,他掏出接听。

“您好,有您的快递。”

洛殷的视线没有从画面上移开,“放在门卫那里就行。”

“抱歉,是很贵重的东西,还麻烦您亲自签收一下。”

手机那头的声音冰冷又机械化,洛殷不耐烦地摸索了下遥控器。没找到。他皱着眉头起身去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地上放着一个纸质的黑色盒子。

洛殷疑惑地把它拿起来。盒子很轻。好像只有轻飘飘的一层纸。他把手机夹在肩膀上三下五除二拆开,然后动作突兀地停下了。

里面是一只银色的干瘪的眼睛。

“你是谁?”

洛殷捏紧了手机,电话那头的人没有挂断,似乎能看见他此时紧绷的表情。

对方静了好久,才开口:“我是快递员啊。不然,还能是谁呢?”

撤下了伪装,那声线变得空灵而高远。像是空洞的风声,又像庙宇中的琴弦瑟瑟。洛殷在听到这声音的下一秒消失了脸上所有的神情。平仄。冷寂如人俑。他把电视的电源线拔掉,静静问:“找我做什么?”

“六年没见了吧,当年的小朋友,要不要叙叙旧?”

洛殷默然。那边听他不语,又继续说下去,“我在你的旧房子里留了点东西,希望你来看看,很有趣的东西。”

“为什么?”

“我也很期待,当年的小朋友,如今长成什么样了呢?听说你可是一直想杀了我啊。”

对方轻笑。淡如清水。黑如冥府。带着旧友相见的味道,没有丝毫杀伐气息,“就是不知道,当年那位到死都在保护你的人,这次还能不能再救你一次呢——”

“巫衡!”洛殷大吼。

那边啪地挂断了。

他缓缓松开手,瞳孔中风雷骤起。书架上的陶瓷玩偶一个接一个四分五裂,六寸骨似是感受到了这份煞气,在床头嗡嗡蜂鸣。

“我等了你六年啊……”

他低叹,宛若情人间的婉转细语,只是字字锋利如刀。

阳光蓦然暗淡,阴沉晦涩分不清时刻。他走过去拉开窗帘,乌云压顶而落。楼宇林立。人群接踵。一线云海铺天盖地,苍茫又迂回。天地映照在他的眼中,唤醒了欲来的山雨。

雨期快到了。

9.

二十号洛殷独自坐上了去W市的火车。临走前他给九见南发了条短信,给婴留了张字条让她照顾好刚出院的长缇,给Zhetty养的狗“狸狸”买了牛肉味的罐头,就关闭了自己的一切联络方式。没有人跟随。没有人陪同。他好像又回到了九年前那个孑然一身的自己,奋力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

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再亲密的人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执念。他们可以为他停留,为他舍身,却做不了杀敌的剑。戏台上进入角色的人才能体会内心的大喜大悲,台下观众只能仰头追随。

洛殷踩着梯子来到地面,金属横杆冰得人脚底发寒。桌边有个中年男人在吃泡面,红烧牛肉的气味充溢着整节车厢。洛殷坐到他对面,那男人没看他,用叉子把面里的卤蛋一戳两半。

他想起鸦来。

洛殷进了[红阁]后就和鸦住在公寓的十五层。鸦很细心,也很会照顾人。睡前按时送来一杯热牛奶,每个早晨都有双面煎蛋。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笑的时候寡言疏离形同陌路。洛殷觉得他其实有两颗心,一颗对同伴温暖,一颗对旁人残酷。这两者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血液永远不会相互流通。

鸦从来没和洛殷讲起他自己的故事。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进[红阁]的理由。不想讲或是没必要,洛殷也从不多问。绝大多数时间里,鸦都是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兄长。有着自己的生活,也流露适当的关心。

摇摇欲坠。如履薄冰。却难以破坏和摧毁。

鸦死在一个除夕的夜晚。那晚整座城市灯火辉煌,天空喷吐烟花,男孩和凶手一起坐在楼顶。人们团聚,举杯,欢呼,赞美生,赞美死,赞美尸骨堆砌成的太平盛世。而他倒在阳台,神经涣散,意识流逝,身体僵硬温度尽失。

血一滴滴淌下来,染红了鞋子,染红了地板,染红了手握的断剑,也染红了那双空洞的眼眶。

嘴角却带笑。

洛殷从那天之后发现,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不见了。

火车下午五点五十一分靠站,洛殷背着包跳下去,把棒球帽的帽檐转到前面,随着人流出了站台。W市没怎么变化,牛肉面馆开在旅馆左边,右边是一家便利店,招牌却换了新的。洛殷站在公交站牌前,仔细地查看线路。

正值下班高峰期,这趟班车却寥寥无人。他。一个女生。一个青年。一个老人。分别占据了四个角落。互不靠近。互不干扰。洛殷戴上耳机,盯着缓慢退去的风景,不知在想什么。

空中阴云聚拢成形,快下雨了。

上次他出远门还是在暖春,和长缇一起执行任务。那座城市沿海而建,日落时美得不像话。房子白墙红瓦,金色沙滩蓝色海岸线。他们爬上一块礁石,海鸥盘旋,归来船只的号角声阵阵。

长缇扔下去一张符咒,方圆数十里的生物都沸腾着逃离。那个Lv4的[病人]从远处向他们游来,上岸的瞬间化成了人形。及膝长发。皮肤白皙。瞳孔碧蓝如海面,手上提着一盏橘色的灯。——[蓬莱],能力是把人炼化成蜡烛的[烛]。只要那盏灯不灭,它就不死。

洛殷永远忘不了那次任务。长缇用她的[青花]卷起的风暴绞碎那盏灯的时候,整片海域都是亮的。数以万计的光点四散,照出礁石绰绰的影子,照出倒在水中[蓬莱]的影子。水藻般的长发铺陈开来,似真似幻。星河璀璨,抖落亿兆风尘,那双蓝眼睛看着他们,缓缓闭上了。时间无限。年岁亦无限。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只是不该诞生在这个世间。

因为不该。所以都错。

坐在一边的老人扶着座椅准备下车,却在刹车的瞬间摔倒在他的脚边。洛殷起身扶住他:“您没事吧?”

老人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后面那个青年挑逗地吹了声口哨。

洛殷没理他,扶着老人下了车。等他再想上去的时候,车门砰地关上了。公车扬长而去,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洛殷被扔在路边,尾气喷了他一头一脸。

他睁大眼睛。那辆车的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每晚都会有一辆公车从城市的最南边驶来,司机是二十年前死于车祸的幽灵。只有异乡人才能看到这辆车,它逃过真实,带他们驶向地狱。”

老人娓娓道来,平和而有耐心。千沟万壑的脸像是在笑,又好像没有。“很多人消失了,再也没出现。可每天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到这里,不知恐惧,不知回头。你说这究竟是无谓,还是愚蠢呢?”

闷雷隆隆滚过,压抑如鼓点。洛殷挑眉,露出的笑容冰冷,“可是我已经一个人来送死了,怎么样?”

面前的男子颔首,微笑。眉目狭长。薄唇如刀。身形高挑瘦削,风衣下摆猎猎作响。他看着洛殷,左脸一片悬崖峭壁,英俊肃杀。右脸却线条柔和,一如初见。

10.

洛殷设想过无数种仇人相见的场景。旧楼里。森林里。荒野上。列车上。虚假寒暄和背后的刀子。笑脸盈盈和抵死方休。却没有一种会是这样,黄昏时的落雨,街上熙攘奔跑的人群。朦胧车灯。光影交错。适合拍一部怀旧的影片,而不是两个人静默地对峙,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故人。故地。斑斓繁华又面目全非的故事。

巫衡一直在笑。唇线静若琥珀,眼里却有石破天惊。洛殷在他的右眼里看见了雨幕中的自己,一把格子雨伞撑在上空,替他挡住了倾泻而下的雨水。左眼无波无澜,满目殷红。

“人这一生会死两次。第一次是下葬的时候,这是肉体的消亡。第二次是当最后一个人也忘了他的时候,他才真正死去。”

巫衡的声音时近时远,神秘而不可言说。那替他撑伞的人搭在他肩上的手一寸寸滑落了。掌心。指节。指尖。衣角折返的簌簌响动。一滴雨砸在他的鼻头,寒气吹化进骨髓。

“你记了他六年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不是谁都想活在记忆里。他已经死啦,死人——没有未来,又何必拥有过去呢?”

伞移开了,落雨滂沱而至。那脚步声渐渐小下去,终究是听不见了。

洛殷有一瞬间感到从心脏深处传来的尖锐疼痛。

“你怕了。”

巫衡笑道。他的能力是[莲间],只要人的心上有一丝缝隙,就能让毁灭的红莲在其上盛开。洛殷以前的那颗心坚韧又结实,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如今它吊在空中,满是裂痕。

“你怕自己忘了他。他给了你新的世界,却没给你在此生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连他也不再了,你就是真的无以为继。你满世界寻找我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我毁了你活下去的动力吧。可他却因你而死——这又算什么呢?”

男子浅笑吟吟,美好得不可方物。洛殷抹去发梢一滴流光闪闪的水珠,慢条斯理地回答:“……算命吧。”

归根结底,他们还是一类人。

他强大。果断。视爱恨如蝼蚁。独善其身。

他不强大。不果断。故作冷漠。爱恨鲜活。

可是他们做的每件事,都不是为了自己。

雨声。风声。黑云坠落。电光流窜。洛殷挥刀的同时红莲迸溅出滔天业火。那颗种子在扎根之前被挡住了,赤金色的火焰将它驱逐而出,而后燃烧着覆上黑色刀身。这是他不为人知的能力[荒息],全力释放时足以摧毁一座城市。

“你说错了一点,我这么执着地想要你的命,不是因为你让我迷失了前路,而是从那以后,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荷包蛋,也再没有人……愿意毫无理由地陪着我了。”

火焰与红莲对撞,狂风逆卷。雨点从天而降,哗啦哗啦,水洼涟漪密密。巫衡站在原地,黑衣红花变成了红衣黑花。从他的后颈处生出一朵巨大的莲。来不及盛开,便合拢了——一把黑金相间的长刀穿透了他的胸口,刀尖烈焰升腾。

“你不是最会操纵人心了么,那我把你的心剜出来,这又算什么呢?”

六寸骨横切而过,鲜血飞溅。洛殷极尽嘲讽地看着他倒下去。肺。胃。肝。脾。心脏热气腾腾。而后,永远停止了跳动。

“可我不信命啊。”

长喙的鸟下一秒凄厉啼鸣,尖啸着贯穿了洛殷的肩膀。巨大的红莲伸展花瓣,妖冶。致命如蛇蜥。俊美的男子抬手,那鸟飞落,尾羽摇曳的红芒中那浮在上层的表情不见了。他俯视着洛殷因疼痛而拧起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忘了吗,早在六年前,拜他所赐,我这副身体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厌恶地看了眼地上那些东西,抬脚狠狠踢开。

“你不是想杀了我么。可惜,还不是时候。一切都还不是时候。”红莲从他的胸腔里长出来,化作填充筋脉的血肉,“前世昨日不可挽留,念想无从着落。当你周围的所有人都弃你而去的时候,你就拥有了‘无畏的心’,只是在拥有这颗心的那一刻,你注定灭亡。”

巫衡重新笑起来,满身披着雨雾碎影。明明像人,偏偏有着人之上的力量。六年前的那个男孩清澈又透明,递过糖果时眼含笑意。洛殷没有想到他的另一只手里藏着鲜血和刀子,也没有想到六年后的今天,他云淡风轻地再次出现,将自己推入更可怖的深渊。

[悬枯]的领域开始崩溃,红莲与飞鸟重回巫衡体内。[莲间]被雨水冲散,洗刷得干干净净。巫衡打起伞,素面,素衣,步履轻缓,像个送葬者。不染良善,不入尘世。洛殷仰面倒在雨地里,灵魂裸露在空气中,大风从伤口上吹过。他感觉不到疼,出窍的灵魂眼对眼凝视着他麻木的躯壳。无奈。悲悯。大河东流。泥沙俱下。

11.

哒哒。哒哒。有人进来又出去。

他费力地睁开眼皮。困顿。生硬。视线所及之处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灯,白色的墙壁,苦涩的味道萦萦袅袅。他转了下脖子,结果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你醒了。”

先前那人听到动静返回来,把一个纸杯子递到他嘴边,里面是小半杯墨绿的液体,“喝了。”

洛殷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全身都在痛。骨头像是被人拆散又重新拼接起来一样不听使唤。左边半面肩膀没有知觉。他低头看,伤口用绷带包成了一个形状奇特的粽子。

液体流进胃里火辣辣地灼烧,那人接过空杯在床边坐下。洛殷看见她的脸上覆满了青色的细鳞,眼睛是罕见的蓝紫色,“[鱼龙]?”

中年女人拨开头发,她有一双锯齿状的耳朵,脸庞刀削斧凿般深刻。洛殷一下子清醒过来:“你不是在第十区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红阁]把全国所有分区的人都召集回来了,据说下了S级的追捕任务。你上司让我先把你的伤治好,过几天回去也来得及。”

“S级?是Lv5的[病人]吗?”

鱼龙古怪地打量着他:“你不知道么?是你的死对头[七生]啊,他控制了70%等级在他之下的人袭击总部,老大现在抵挡得焦头烂额。”

巫衡。编号[七生],能力是入侵意识的[莲间]。洛殷茫然地摩挲着六寸骨的刀鞘。风。雨。莲。鸟。黑。金。灰。红。不断撕扯着他的记忆。他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原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毁灭一个人。随心所欲。他想做,便做了。没有目的。没有理由。

也许理由这个词,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

鱼龙给他又倒了点水,洛殷一饮而尽,重新恢复成惯有的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有那一眨眼的空当,她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千百种颜色。浓烈的恨。奋不顾身的决然。无法抵挡。无法消除。鲜艳致命,如毒酒割喉。

【三日后】

从城市东面的火车站搭乘特快列车出发,经过连绵原野,翻过无数山。山洞里的灯光连成轨迹。鱼龙磕着瓜子看杂志,一副怡然自乐的闲适样。洛殷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肩膀还是阵阵泛痛。

他睡得不安稳。列车上下颠簸,梦也断断续续。很多人笑。很多人哭。长缇还是“Blue Heart”的小老板,每天浇着她那盆永不开花的仙人球。婴还是温柔体贴的姐姐,会做甜点和好吃的杭帮菜。Zhetty还是懒懒散散地浪迹于大街小巷,九见南还是天天早出晚归……他们身后的山坡上,与世无争的男子微笑着,黑发如鸦羽的少年走上来和他并排。光芒不灭。扑人眉宇。

洛殷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开头有了,结局有了,过程差那么一点点。遗憾。惘然。离绝望,也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想,这样的一个梦,总算是到该醒来的时候了吧。

A市边缘是纵横高耸的山脉。莽莽苍苍。罕有人至。[红阁]就建在半山腰,掌控隐匿的[门]将他封锁进第三层空间。半人高的蜘蛛[纹]领着他们进入,玫瑰色的复眼看着鱼龙。她举起双手,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

[红阁]总共有十层,前九层都是一面万花筒。不同颜色的门通往不同的地区,只有黑色和红色的门后是固定的医疗站和监控室。洛殷他们定居的A市属于第三区,他被鱼龙领着走进一扇靛青色的门。很多形态各异的人穿行在门与门之间,身上带血的很快被黑袍黑面的医生接走。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动作迅速,整层大厅呈现出一种忙碌又紧迫的窒息感。

九见南坐在房间中央的那张椅子上等着他,他似乎是在任务中接到了消息匆匆赶回来的,袖口和衣领还残存着血迹。洛殷刚要开口,下一秒就被他甩了个耳光。他被扇得偏过头去,半边脸瞬间就麻木了。余光看见九见南又扬起了手,然后被冲进来的Zhetty给死死拦住了。

“你怎么不死在W市,还省得我给你收尸。”

九见南刻薄地破口大骂,一张俊脸因为愤怒都微微扭曲了。洛殷上次见他这么生气还是在和Zhetty吵架炸掉了一个花园的那次。他究竟是因为我差点死掉而愤怒,还是因为差点失去我这个[红阁]里压轴的兵器而愤怒?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九见南脸上的表情从愤怒里肉眼可见地生出了一丝裂痕。他的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六年,就算是一只狗,也该养熟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洛殷的上司,更像是一位对自家小孩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Zhetty半推半拉地把九见南拖出房间。临走前他告诉洛殷:“一会儿到十层来一趟,阁主说她想见你。”

鱼龙全程没有说话,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才悠悠开口:“你是狗么?我怎么觉着像狼呢。”

第十层是个偌大的花园。说是花园,其实一朵花也没有。那些蓝色的菖蒲,八仙花和紫罗兰,红色的玫瑰和罂粟,金色的郁金香和山茶……都是阁主豢养的[兽],平时它们装作静谧精致的样子,一旦有人入侵,就会在瞬间咬断他们的喉咙。

洛殷在假山流水的淙淙声中走进那些鲜花的包围圈,它们亲昵地磨蹭着他的手臂和小腿。花园尽头有人在弹琴,很舒缓,很纯良,像是太平盛世里飘过青天白日间的一片云。

他走上前哆啦咪发嗦随便按了几个键,整首曲子一下被打断得不成样子。那个弹琴的小孩也停下了跳跃的手指。指尖白嫩如葱,指甲却是浓沉的黑紫色。

“好久不见,洛殷。”她放下手臂,开口道。声音清脆。幼嫩。泠泠如台上清泉。

“好久不见,东篱戥。”洛殷说。

12.

东篱戥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昳丽的脸。发丝金黄,眼瞳碧绿。她的身高最多只到洛殷肩膀,伸出手的时候,洛殷只好半跪下来。那双柔软细腻的手抚上他红肿的脸颊,片刻后疼痛便消失了。

“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她问。

“关于巫衡的?”洛殷站起来倚靠在琴盖边,随手摘下一朵花。那花在他掌心扭动了几下,砰地变回了一条蛇,不满地吐着芯子,似乎在埋怨他破坏了自己的伪装。

“他的[莲间]很特别,你的能力还不足以彻底杀死他。当年鸦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让他舍弃了自己的皮囊而已。只要那朵花还活着,他就永不会死去。”

“如果你是来劝我放弃的话,我们就不用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洛殷说。

东篱戥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摇了摇头,把一个长方形的匣子推到他面前。“你和他不一样。他有太多的弱点,拖泥带水又不够果断。但是你单枪匹马,无牵无挂。他曾是[红阁]里最好的一面盾,你是最利的矛。”

“这是鸦的东西。现在,它属于你了。”

洛殷紧盯着那张瓷娃娃一样的脸蛋。她的目光坦荡荡,眉心的红痣和点绛朱唇都美轮美奂。九年前洛殷跟着鸦第一次见她时,她光着脚坐在花园的围墙上。巨大而庄严的青龙和白狮在她脚下盘亘。她一身红衣,头发和眼睛都耀眼如碎金。神情是上位者才有的清高倨傲,看向他的时候却带着透亮的好奇。像冰封湖面上一只身披风雪的幼鹿。红袖冬青。庭前落雨。

他默不作声地打开那个匣子,里面是一把保存得很好的银白色的断剑。断口处是烧焦的黑红色,剑柄上刻着繁复的黻纹。过了这么多年,它还是锃亮锋利的样子。斩妖除魔。破钢断铁。岁月并没有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鸦的武器[鸦切]。在六年前和[七生]的那场战斗中,被永远地折断了。

“我以为它在那天晚上丢掉了,”洛殷轻抚着冰凉的剑柄,额发遮住了眼,表情和语气都灰暗无光,“谢谢你。”

东篱戥踮着脚,似乎使劲想看清他现在的脸。洛殷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脑门,剩下的那只手把鸦切和六寸骨一起佩戴在了自己的腰间。“你这个时候把它给我,不就是想让我杀了他么。怎么,堂堂[红阁],连[病人]的攻势也挡不住了吗?”

女孩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是呀,要是连你也输了,我的花园就要被毁掉了。你不是骑士么,到了为国王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她的眼神干净。纯白。空。无益无害。编造的理由却可笑又蹩脚。洛殷没有拆穿她,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东篱戥想要巫衡死在这次[病人]的暴动中。死在他的手上。

洛殷也一样。

“只是没想到[红阁]阁主也会有看错人的时候,”洛殷的身形消失在门后的前一秒,他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我不是无牵无挂。我只是没有他那么勇敢。”

13.

长缇翻身到空中,青色的藤蔓托曳着她左右闪躲。她看着旁边那个血淋淋的身影,嫌弃地大叫:“噫——好恶心——你不要过来啊——”

Zhetty无奈地抖了抖淋在身上的血珠,手里还抓着一串湿漉漉的脏器。他对面是个三米高的浑身毒瘤的[病人],冲着他发出恶兽一般的嘶吼声。

“好麻烦,它们实在是太多了,”婴蹙着眉头,反手拧断了一个冲上来的怪物的脖子,“那个领头的Lv5呢?还没出现吗?”

“洛殷不来,他是不会出现的。”九见南脚下那片荆棘编织的漩涡像一张钢铁的网,撕碎肉体如撕碎白纸,“执念果真是最可怕的东西,我总算知道了。”

[红阁]的[门]在短短几天内吃了很多不干净的东西。腐烂皮毛的长虫。鸟头人身的怪物。壮硕笨拙的刍狗。这些东西平日伪装成人类生活在人类城市的各个角落。上班。放学。吃饭。睡觉。挤地铁也在超市里抢购打折的鸡蛋。但是只要那根引线被点燃,它们就“嘭”地一下,变成狰狞可怖的东西。你不知道它们究竟还是不是人,你只是会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就想把手边能够到的最重的东西投掷过去。

婴刚把一只肥硕的蛹劈成两半,乳白色的虫卵密密麻麻从空中散落。她和长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干呕了一声。九见南在这时突然说:“来了。”

那道漆黑的人影从[红阁]的顶楼飞掠而至,所及之处,金色的火焰肆意地燃烧起来。他落到众人身边,样貌还是那个十八岁沉默寡言的男孩,只是那双眼睛变成了蝉翼般的金绿色。黄昏扬冷烟,扰扰复翻翻。夕阳西斜。孤注一掷。

九见南一眼看见了他腰间的那把断剑:“阁主还是把它给你了?那个老女人,早这么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洛殷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转头看着天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涌起的红色波浪,当它倾覆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整个第三区都会被吞没,“我走了。”

肆之主春秋又给他戴上了一个透明的镯子。他有两件从不离身的兵器[琅琊]和[避祸]。[琅琊]是墨黑的,用来进攻,[避祸]是透明的琉璃色,用来防守。婴上前抱住了他,她的发丝和脸颊溅上了血污,带着腐烂难闻的腥气。洛殷却直直地站着,没有闪躲。 她说:“记得回来。”

——好像曾经也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呀。在他每次独自执行任务的时候,在风雪交加或是大雾弥漫的时候。总有个人会细心地为他戴好帽子,严严实实地把拉链拉到他脖子最上面的位置。叮嘱他:“万事小心。记得回来。”

那时洛殷总是会倔强地拍开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现在他说:“好。”

14.

六年的时间其实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生活的习惯。做事的习惯。陌生人变成朋友。朋友变成爱人。爱人变成敌人。敌人却还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日月轮换。斗转星移。高山断裂。湖泊成海。想见的人都离散,怨恨的人都归来。

巫衡的形状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它匍匐在那朵妖娆华艳的莲花上,红绸一样的羽毛一直垂落到身下那片翻涌的海潮里去。在它额前生出两对竖瞳,一对绛紫一对月白。六只眼睛看着洛殷,似乎想看清他体内那个可悲黑暗又无法逃脱的灵魂。

“你还听得懂我说的话么?”洛殷平视着他,背后那对金色的羽翼徐徐展开时发出神祇般的叹息声,“那天晚上我怎么会把你错认成人,真是好笑。”

屏蓬有两个头。猫有九条命。[七生]有七十七层好看的皮。每一层都塞满了谎言和毒药。如果足够有耐心,一层一层把它们揭开的话,就会发现在腐朽的血肉里面,缠绕着的其实是植物般低等的根茎叶花。它热衷于模仿人类。模仿他们说话。模仿他们走路。模仿他们笑。模仿他们哭。模仿他们杀人。模仿他们哀悼。却永远也学不会去爱和去恨。它理解不了为什么如蝼蚁般弱小的生物会有强大的单刀赴会的勇气,正如它理解不了为什么有的感情,在一方死去之后,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你那个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小丑?明明杀了人,明明知道我是谁,却还是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递给我糖果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像个英雄?看啊——我左手还沾着他最亲近的人的血,右手却和他相处和平。”

“我杀过很多[病人],他们有的犯过罪,有的只是像普通人一样活着。我杀前者的时候他们反抗,我杀后者的时候他们沉默。我看着他们死去的时候,会感到抱歉或是遗憾。但是只有你,六年里,我每一天都想亲手把你碎尸万段,让你永生永世不能轮回。你是我见过最虚伪恶心的东西,巫衡。”

洛殷很久没有一下子说过这么多的话,他的喉咙很痛,肩膀也很痛,每一次奋力挥刀都像要挣断自己的筋骨。不知是谁的血滴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没有去擦,只是不知停歇地劈砍。劈砍。劈砍。巫衡癫狂地撕咬着他的身体,六目圆瞪如神鬼志话里灭世的迦楼罗。他整个人被巨鸟和红莲遮天蔽日的阴影吞没,疼痛和疲惫都变得无比漫长。比他见到鸦残缺的尸体的那个冷冽午夜还要漫长。

人人生来骨头里就带着刺,刀锋指向自己也指向他人。好人把它们露出来的尖锐棱角磨平,坏人则出刀向更坏者。洛殷常常自诩为坏人。欺瞒。狡猾。自大。一意孤行。双手沾满鲜血。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是棋子也是棋手,是燕雀也是鸿鹄,是蔷薇也是猛虎,是一腔孤勇的骑士,也是遍体鳞伤的殉道者。

那枚透明的[避祸]在红莲洞穿洛殷的心脏时碎裂了,他拔出那把银色的断剑,将它狠狠插进巫衡的身体里去。[鸦切]的能力是湮灭,搭配上他的领域[荒息],能将万事万物瞬间夷为平地。他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它的每一对瞳孔,一对是愤怒,一对是不甘,一对是人和兽争夺主权的惘然。红黑色的血液哗啦啦地流出来,像夏天里鸦给他买的第一杯西瓜汁。和这短暂的无声又刺目的金色的黄昏一样,绮丽,壮美。生死过眼,如过云烟。

洛殷突然也有点想笑,他看着那朵莲花在自己面前化为焦炭,慢慢抖落了身上的火焰碎屑。与之一同抖落的还有两滴鲜红的液体,如最清澈的水,也像最纯粹的冰。

“好丢脸啊,”他说,“明明在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八月末的风带着金属气,炙烤着中央大道上碧绿的叶子。第三区的人们和往常一样,庸庸碌碌地下班,回家,走在各自固定的生活轨迹上。没人注意到遥远的山巅发生了什么,或许有背书包的小孩看到了那片山头上潮落潮起的金红光芒,可他们大概也会把那当成天黑之前夕阳燃烧的最后一丝光亮。

洛殷在倒下去的时候有人接住了他。他那双金绿色的眼睛慢慢褪回了黑色。婴紧紧地抱着他大声哭泣着。在她身后,是九见南,Zhetty,长缇,肆之主春秋……花抄也来了,她坐在高大的白狮身上,白裙和狮子的皮毛一起被余晖解析成六面的的结晶。

洛殷看着他们,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咚咚咚地跳跃起来。声音不大,却很连绵,很有力。他那颗很老很老的心脏里一共只住过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死在六年前那场盛大的烟花里。成长是一件多么无聊又刻骨铭心的事,它让那些原本渺小柔弱的人变得强大美好,让他们学会走出过去的笼子,学会和过去道别,学会带着回忆继续活下去。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勇敢一点了?”他对着天空轻声道,不知是在对谁说。

15.

雨期过后,第三区的秋天来得无声无息又轰轰烈烈。凤凰木开满了红色的花,大街小巷都是晚枫飘零的叶子。如果落在车流稀少的偏僻道路上,环卫工人会把它们留在那里。远远看上去,像血铺成的长长红毯。

“Blue Heart”上了一批新的饮品,据说是店主亲手研制的配方。鲜榨刺角瓜,炭烧沙棘加奶盖,芋泥红豆甘蔗汁……还有超大号仙人掌配火龙果的双旋冰激凌,菜单上一本正经地写着“超级旋旋乐”。看到门口招牌的顾客好奇地进来,又扶着墙出去,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味道。

一群放学后的小女生叽叽喳喳地围在柜台前点单,目光却时不时游移向一边打扫桌子的男生。他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挺拔,五官拆开看并不出众,但是组合在一起,就奇异地透出一股幽深疏离来。他的头发漆黑柔软,在阳光下镀着一层薄薄的亮金色。

他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画。直到系着围裙的粉蓝色头发的店长从厨房冲出来,气冲冲地给了他个爆栗:

“你是不是把我昨天做好的泡芙给吃了?”

洛殷指了指窗台,那上面趴着一只肥美的灰毛的猫,正慢条斯理地舔着爪趾。看见长缇倒立起来的头发,它自知理亏,哧溜一下溜出了门。

长缇气得跳脚,洛殷在她“汪汪”叫着张牙舞爪准备冲出去搏斗的时候拦住了她:“我去再买点吧。”

穿堂风从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经过,掀起他外套的一边,露出两把冷兵器的麟角。一把是黑色的,一把是银色的。在鞘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人畜无害。正如这肌理光滑,喧腾热闹,也人畜无害的世间。

洛殷在去超市的路上接到了两条消息。一条是九见南的,通知他明天要参加的清剿活动。第三区的[病人]在[七生]发起的那次袭击事件里死亡了八成,剩下的依旧鬼鬼祟祟躲藏在城市的黑夜里。剩下一条是婴发过来的,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她做了盐水鸡和冬瓜煲,她说Zhetty他们都在。

W市有很多从旧时代保留下来的青石板路,踩在上面,鞋底也会染上干净又寂寞的青灰色。洛殷踢踢踏踏地在路上走着,步子的频率和间隙都一如往常。只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婴说过得偿所愿的人最终都会去往天堂。他一开始嗤之以鼻,后来却也逐渐相信了。那个人。那个带他走向新世界的人。那个陪着他成长的人。那个无亲无故,却愿意照顾他对他好的人。那个为了保护他死去的人。那个从天光云影中走过来,沾染了红尘热浪,却依旧温暖如初的人,一定也在云层之后看着自己吧。

他打字:“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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