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这个小镇上的人们应该已经将我忘记。如今,我不再只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具放在棺材里,被深埋在泥土下的死尸,两者有很大的区别,请耐心地听我讲述。
这具静静躺着的白骨,曾是我的构成,而当下,当我鼓足勇气瞧见,连我自己也产生荒诞的怀疑——没有脸面的骷髅,怎么就能确定这是我?可是,貌似这个问题只是在困惑我,而不影响任何来看望我的人,他们是如此得信心十足,才能哭得如此掏心掏肺。
虽然,现在我无法开口,无法自在地伸展四肢,甚至当那些贪吃的家伙啃食我的大脑时,我以为我彻底完了,然而,事实上,我还在思考,找寻我曾活过的痕迹,那个被人高估的大脑,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等你们和我一样,在这漆黑的地方呆上一段日子,你们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另外,当你没完没了的思考,只剩思考时,时间对于一个死人意义就也没那么大了,这里的永恒,让我忍不住的一再惶恐,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终结,我不清楚,对于已死的人,又怎么才能算是解脱,因为我还在思考。
我说了,我不只是一具尸体——被自己的情郎无情杀害,然后在人群的包围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我的五脏六肺被那把剁肉刀搅得稀巴烂,十几个孔分布在我的前胸和腹部,血水自然冒着泡儿往外流,更糟糕的是我的肠子也滑溜溜的在我体外挪动,好恶心的画面。
这就是我首先意识到的不同点,要知道,现在,我只剩下啃不动的骨头还保留完整,臭气熏天的裹尸布粘在我曾细腻的皮肤上,等皮肤因缺水而干瘪时,它成了我皮肤以外的保护膜,等皮肤成了别人的大餐,它也被连同成了别人肚中的食物,等等,还有一些残留附着在我的骨头上,正是这些腐烂的残留,让我的颜面无存。
最近,我常常在想,如果哪一天,我重见天日,会是怎么样的画面。我尽量想像得唯美,但是,挥之不去的一定是开棺后迎面而来让人难以忍受的死人腐烂味,还有不管我如何自欺欺人,也毫无尊严的、发臭的、难看的、一堆没有光泽的、黑漆漆的烂骨头。
对的,因为这些骇人的画面,把死人也吓得祈求自己就在这里被人遗忘,我这才明白:原来死人也会害怕,那些不可公开的秘密无法毁尽。
当我还是一个活人,就在那既古老又崭新的时间里,我记得,我疯狂地恋爱,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我总是无法自拔地让自己陷入麻烦中,我暗自窃喜自己的美艳动人,将男人如同玩偶一样摆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羞耻的谈论男人的“芦秆笔”,我拿自己的男人们做比较,诋毁他们,让他们彼此憎恨,却从不思考,哪怕是闷热的夏天,夜晚让我无法入眠,我也宁可在床上辗转反侧,又或继续投身于男女的欢快的做爱中,我也没让自己静心思考过片刻。
所以,当我死在大街上,就如同一阵铅灰色的浓雾陡然降临,吞噬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和青春,从此,我再也无法体会被男人触摸身体时的神经紧张,那份心底的躁动,引发的灾难,我经历——看着别人无休止的做爱,我却无法感受其中的欢愉,多么透彻的领悟。
我并不恨那个夺去我生命的男人,毕竟我生命的戛然中止,大部分的罪过源于我自身,而不是这个可怜的男人。
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我就被他生命中抹不去的悲情所深深吸引,他也立马不顾一切地爱上我,我们的爱来得太迅速,结束的又太突然。这本不应该铸成我俩的悲剧,但问题的关键:我从不思考——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想成为一棵树,而他却将全部的情感和生命力灌注于这个树,他烂漫地、执意地想化做树的意义。当爱情的火苗即将被熄灭,我果断地让自己从中抽离,相反的是,他选择了义无反顾地扑向火焰,那一刻,就是他捅向我的第一刀,我惊凸的眼睛看着他,他静默不语,一刀一刀机械地捅向我,最后一刀,我已死,他停手。
在狱中,这个将执行死刑的男人,呜咽的悲号,他无法摆脱他深爱的女人最后无神的双目直视他,他心灰意懒,求死的心让他在最后活的日子里倍受煎熬,而更让他痛恨的是,自己面对死神的胆怯,那一刻,他声称自己的确用尽了全力试图去割开自己的大动脉,却在执行死刑前吓得尿了裤子,最后窝囊的死去。
就在那间他死去的黑屋子里,我去了,以魂魄的身份目睹了他的死亡,虽然当他吓得发抖,尿了裤子,我依然没有鄙视这个败类,在某一刻,我还挺同情他的遭遇。
你知道的,突然的死亡,因为没有恐惧,反而是一种欣慰,死了也没多大的痛楚,而他是数着日子,等着死,我甚至无法揣摩体会,最后的日子在手里流失却抓不住的无力感,他是如何抵挡住生命不紧不慢的耗竭。
无论如何,他的死,为我们的爱情划上了句号,又该如何去评判。我躺在属于我的棺材里思考这份要了我的命的爱情,我想知道成了亡魂的他又有何感触,他的伟大的爱情是不是如同他认为的那么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
毫无怀疑,当我凝望他弯曲的笔迹,乞求我回到他的身边,我动摇了无数次,也任由眼泪滴在信纸上,这份爱情,从开始到将来,都有我爱过的痕迹,有些伟大的痛楚因为爱而深刻,但并不是你和我都能知晓的。
当我与这苍白、懦弱的男人分手时,我的心何尝不是在流泪,我佯装的冷酷决绝,他——满口爱我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发现——与他的分离,带给我的痛苦不亚于给他带去的。
然而,他无法看透我死了的心,却固执地以为我和他是命中注定的属于彼此,他以为是我背叛了我们的约定,他以死亡对我进行报复,却阴错阳差还了我被命运束缚的自由,从何谈起,这份自由,属于黑暗,置身在这份给予的自由里,我仿佛感觉爱情没有那么沉重,自然,爱情在死后的日子里,就真心没有半点重要,这里的人,不会去回味爱情。
我只想做一棵树,如果你真心爱我,你岂能自私地去强迫我。你内心清楚,你无法成为树的意义,因为过于清楚,所以内心的不坚定让你疑心重重,你害怕被遗弃,因为你从没真正爱过,我也如此。
当我死后,我才懂得什么是爱情,和你一样,在活着的日子里,我将贪欲误认为是爱情,你将霸占理解为爱情,两者都没区别,都偏离了爱情的正轨。
爱情,如果我只是一棵树,那你只能成为为我注入清凉的雨水,你的滋润,让我存活,恰恰相反,在我们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俩就像吸食彼此血液的虫子,彼此的血让彼此存活,又让彼此最终死亡。
现在,我俩都成了棺材里的死人,你无法目睹我如今的惨样,感谢上帝,你的记忆里,我依旧有着绝艳的容颜,感谢上帝,尽靠你留在我记忆中的含泪的目光,我才不至于无聊而绝望。
比起那时的难舍难分,现在,我们更像一对恋人,依靠彼此,感谢上帝,我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爱情——爱情,能让人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人。
我不去回味我生前的风流韵事,我说过死人是不会回味的,更何况对于我而言,我的爱情才刚刚开始,我确实相信伟大的爱情,但我并不苟同于世人对美好的结局的向往,我认为,爱情的伟大,只有悲剧才是最好的诠释。而我爱情的开始,已经充满无尽的悲伤,所以,无可厚非,它注定伟大——一场关于死人的爱情。
我的情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对于他而言,他的爱情已经死亡,他不懂爱情,往后的日子里,作为死人的他,将面对漫漫的黑暗,湿霉的土地下的味道灌入他的肺里,他开始习惯,最后,当他无法在辨别这些味道时,他就真的死了。
他以为相爱等同于在一起,他不明白爱情中伤害总是多过于甜蜜,现在,他伤害了我,他却否认了我们的爱情,他不再思考,而是选择沉寂,他恍然大悟,原来面对死亡,他最爱的始终是他自己。我却在死亡的诱导下,知道了我从没在生前这么刻骨的爱过我的情郎,杀害我的犯人。
在读我爱情故事的读者们,我说过我的爱情注定伟大,你们看,作为一个死了很久的人,我爱上了永远不再爱我的人,我将所有的情感投向无底洞,但我很快乐,因为爱情,我感觉作为一具尸体,我又活了,活着去期待更多的爱给予。
读者们,我的爱情不是关乎两个人的誓言,与生死也没太大的关系,我的爱情始终只关乎我这个个体,在爱情里,我因为不断地去爱,去思念,去幻想,才美丽,这份爱的给予,这是爱情中最可贵的,如果当你懂得爱的输出,而不再计较它的回报,那恭喜你,你恋爱了,因为这样的爱情,所以我们相爱的结果始终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