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雪花飘到小郎身上的时候，小郎才发现冬天来了。今年冰城的冬天来的很晚，往年这个时候人们都已经用棉衣将自己包的跟粽子一样了，但现在街上穿着薄外套的人还随处可见，街口那家冷饮店时不时还有年轻人光顾。
小郎搓了搓手，就赶紧往前走，路灯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然后被汽车重重碾过。冰城的夜晚比白天还要明亮，鳞次栉比的高楼映射出无光十色的霓虹灯，路边暖黄色的路灯，仿佛流动着一般的车灯，还有每个人手里的，小小的发光的屏幕，将这个城市里的每一寸黑暗驱逐，勾勒出一个真正的不夜之城。
小郎站在小德房间的门口，用手敲了敲门。但是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门也是锁着的。
“我，小郎。”
过了一下，门才被打开，小德正坐在床上，一脸疲惫的坐在床上，两只眼睑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
“你怎么累成这样。”小郎看到小德这个样子吓了一跳。
“我没事，就是睡不着。”小德的声音有些沙哑。
看到小德这个状态，小郎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把手掌摊开，伸到小德面前，里面是小郎刚才在外面揉的一个雪团。“外面下雪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小德接过雪团看了一下，然后一子砸到门上，脸上挤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不去，外面太黑了。”
“大家都说冰城没有夜晚，冰城晚上灯火阑珊，根本就不黑。”小郎有点乞求意思。
但小德丝毫不买账：“那些只是看起来是这样，有灯的地方就会有阴影，灯光越亮，阴影就越暗。这座城市看上去金碧辉煌，可是在我看来它就是一个漂亮的坟墓。”小德说着，还幽幽的看一眼窗外。
这番正经又吓人的话顿时令小郎不知所措，只好说：“那好吧，等明天白天再去看雪吧”
“不去，冷。”小德简短的回答再一次令小郎不知所措。
于是小郎只好在小德旁边坐下，和他东拉西扯的聊着，小德的话总是很简短，有时候就是一直嗯，嗯，嗯，小郎好几次都以为他睡着了。直到晚上十点半，小德终于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累了。”
小郎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小德的妈妈，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不过还不到四十岁，但看上去都五十多岁了。坐在椅子上，像一尊雕像，僵硬，毫无生气。
其实小德以前不这样，他以前是一个乐观开朗，积极向上，人人眼中品学兼优的，只可能出现在教科书中的那种好孩子。可是故事不可能那么顺利，也许是上帝非要玩他，小德中考失利，考入了一个不如流的学校。从那时起，他开始自暴自弃，和一群狐朋狗友学会了打架，抽烟，整日无所事事。最终小德的父母没办法，将他送入了一个封闭式的管理教育中心。在那里待了两个月，最后被父母接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面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出来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和父母几乎一句话不说，要么就是大吼大叫，跟疯了一样。唯一可以跟他交流的只有小郎，他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
圣诞节很快就来了，冰城这座南方城市很快就被红色所装扮。橱窗里贴满了圣诞的彩纸，每家店铺的门口基本上都有一个圣诞树，冰城广场上的圣诞老人正在跟孩子们玩耍。整个城市都是一片欢快，今天的冰城比平日更加繁华。
但在这个繁华城市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人正坐在五层楼高的阳台的护栏上，望着远方的红男绿女，歌舞升平，以及那扣人心弦的，一首又首欢快的歌。
“小德，你在干嘛，快过来。”小郎打开房间的门就看到这一幕，赶紧就喊小德回来。
小德却无动于衷，呆呆的望着远方，冰城大厦映射出七彩的图案，像一个，极其明亮的眼睛。“你知道我去那里的第一天经历了什么吗？”
“那里很危险，你要不先过来再说。”小郎的心跳的很快，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什么也不敢做。
“你听着就好。”小德终于回头看了小郎一眼。
小郎料到他会这么说，可是心里的不安越发剧烈，但也只能静静听着，因为他从小德的眼里看到并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被送去那里的第一天，就被关进一个很黑很黑的房子。你知道吗，我被整整关了四天，一个人。我当时就觉得，那个屋子里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我觉得自己都是不存在的。”小德忽然停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问：“你知不知道原因？”
小德的行为总是令小郎不知所措，于是他只好摇摇头。
“仅仅是因为我将垃圾到在了桶外。”一阵风吹来，小德咳嗽了几声。
“小德？”小郎试探着问道。
“我没事。对了，你知道我什么我每天都睡不着吗，因为我每天晚上都把灯开着，不敢关上。因为只要一关灯，一种空虚感和紧迫感就会将我死死的抓住。”然后小德有那么几秒没有说话，忽然苦笑两声，又沉默了。然后小德慢慢转身，翻进阳台，走进屋里，拿起桌子上的一小粒药片。
“安眠药，睡觉就靠它了，帮我倒杯水吧。”小德说着，向小郎挤出一丝笑容。
圣诞节那天往后，小德的情绪好转许多，两个人开始谈论一些正常的话题了，比如对以后生活的打算，小德说他打算回学校，但在那之前他想去许多地方旅游，多走一走，看一看。而且可能是安眠药的作用，小德的睡眠有所改善，整个人看上去就没那么吓人了。
这一年的冬天冷的诡异。动不动就有冰雹，将冰城砸的乱七八糟，却又死一般的寂静，天寒地冻。
时光慢慢往后移，直到小德生日这一天。小郎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大概有六七点了，寒风凛冽，路上人烟稀少，大都弓着腰，缩着身子往前走，踏入一片灰白的雾色之中去。
走了不久，就是小郎的小区了，一个塑料袋飘起的好高好高，一个身影蜷缩在路灯下面。
“你怎么在这儿？”
“今天我生日，一起去吃顿饭吧。”
小郎心里喜忧参半，因为这是很久以来小德第一次出来，而且是找他吃饭。但小郎心里总感觉不太对，问题在哪，自己也说不上来。自从小德回来以后，总给人一种琢磨不透而又诡异的感觉。
他们到了一家他们以前经常去的餐厅，找了一个靠着窗口的位子坐下。
“昨天我把我爸打伤了。”吃饭的时候，小德忽然幽幽的说。
“啊？怎么回事？”
“他们找我谈心，我就冲他们大喊，我妈被我气哭了，我爸一激动打了我一巴掌。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本能的就拿起笔筒砸到他头上，砸了一个口子，缝了几针。”小德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其实这个也不能全怪你。”
“我不是有意非要和他们不愉快，只是被他们强制送到那里之后，心中总有一个些想起来就颤抖的东西，总觉得他们对自己的好都是虚伪的。”小德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但是你不一样，你和我从小到大，我这辈子能遇见你真的很好。”
“行了，这辈子还长，以后慢慢都会好的，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
“过不去，永远都不会过去。”小德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
然后小德深吸一口气，神情又重新变得平静。“咱们今天喝一次酒吧，虽然咱们都没喝过，但别人都说酒能消愁嘛。”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小郎直接吐了出来。小德紧锁着眉毛，硬是咽了下去，然后眉头一展，舔了舔嘴唇，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笑得最自然，开心的一次。
小郎回到家后，才发现自己给小德准备了好久的礼物忘记给他了。
昏黄的路灯映照着冷漠的城市，又拼凑起一个又一个静谧而寒冷的夜。天空中看不见星光闪烁，大地上却总是繁星点点，像是一点一点的希望，笼罩着这孤独的尘世间。
小郎走到小德家楼下的时候，发现小德的房间灯是黑的。小郎推开房间的门进去，将灯打开，小德正安静的躺在床上，白色的药片撒了一地。那一瞬间，小郎的心突然变得十分平静，也许他早该想到了这景象。
小德的手里拿着手机，里面是一条短信，看的出来本来是要给小郎发的。“很多事情谁都没错，但总是会有人受伤。别了兄弟，我很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觉，记得帮我把灯关上。”
小郎慢慢拿出要送给小德的礼物，一把吉他。可是拿出来的时候琴弦竟然莫名的断了，他只好将吉他放在小德身旁，然后将灯关了，慢慢走出房间。
雪突然下了起来，格外的大，仿佛要冰封城市这座巨大的棺材。雪花飘到路灯下又显得十分圣洁，像是极好的，光中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