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这片,我在田野里,一个人,另一座城市。记得在笔记本上看完,我已经泪流满面。手拿相机的孩子们,只有在离开他们出生、成长的妓院时,才显示出孩子气的那一面。当导演在妓院里采访他们时,
他们说:我的生活是没有希望的。
他们说: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父母)一样,可我不想那样。
他们说: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去上学,我想进大学。
他们说:我想成为摄影师。
他们说:这里的人只懂钱,你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这些话,由一个成人来说,也许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但从性工作者十来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你感觉你的心,被拧紧了。看似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锐利的尖刺一样扎人。
那个给这些孩子的梦想开了一道窗的人,叫Zana Briski。她给予孩子们的,是一个小小的傻瓜相机。凭着这个小相机,孩子们发现了一个他们从未经历、从未想到过的奇异世界。而正是凭着手中这个小小的玩意儿,他们中的个别最终也许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今晚重新看了一遍这部电影,再一次被它打动。稚气未消的孩子每天都要面对亲生父母“brat”“bitch”的责骂。其中一个孩子说:当我妈妈对我叫骂时,我也恨她。但我记住一件事,她是我的妈妈。当我长大,她会老去。我不想记忆里都是她的坏处。
苦难,是早熟的摇篮。这群过分成熟的孩子,被不可知的力量无情地抛入命运的深渊。
但这次重看,也给了我一些进一步思考的空间。我在想,其实这部电影最有趣的,是西方世界对东方的想象。妓院,贫民窟,失学的孩子,这些抓人的字眼,恰恰是Zana这部纪录片能成功的元素,无一不符合西方白人中产对贫穷野蛮的东方文化的想象。不是说这些孩子不可怜,不是说他们的生存环境不逼人,而是,当Zana的摄影拯救计划能在索斯比大行其道时,当许多纽约的有钱人为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孩子们慷慨解囊时,我嗅到了一丝意图不良的气味。
春天我曾观看过另一部关于第三世界贫民窟孩子的影片。原谅我退化的记忆,我甚至想不起来那电影的名字,只记得是关于柬埔寨/菲律宾一个河滩上搭建起来的贫民窟的“野孩子”们的纪录片。比较起《生于妓院》,我更喜欢那部电影的视角和阐释。那部电影没有出现导演的脸和声音,没有一句翻译,通篇都是摇滚和以此为背景的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你看到他们在漂着垃圾的水里游泳、比赛、捞垃圾卖钱,唱着听不懂歌词的卡拉OK,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舞姿,吃着廉价的冰激凌,隔着铁丝网羡慕地偷看同龄的孩子在学校里上课,寒冷的凌晨,他们围坐在垃圾站外用一个小铝锅煮食别人扔掉不要的鸡骨头充饥。但他们是那么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他们不向人乞讨同情,也不指望一个来自第一世界的艺术家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比较《生于妓院》,我觉得后一部电影跳动着这些贫苦孩子的脉搏。而同场观看的一个电影学教授却与我争辩,说这个电影可能会影响到观众对贫民窟孩子恶劣的生存状态的正确认知,换句话说,他觉得这电影将贫苦浪漫化了。我却以为,这样一种representation恰恰是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观照所缺乏的。第三世界不仅仅代表贫穷、苦难、残酷的生存现状,不是那个第一世界优越感需要找到的反衬。苦孩子也可能有温馨的家、欢笑、思念、游戏、童年和爱。
给孩子们一个相机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教会他们去发现,用镜头看到的世界,为何如此地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