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长期记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说从怀胎四五个月就开始的,也有说要到4岁以后才开始“记事”的。
可我却能清晰地记得自己两、三岁时候的一些事儿,而且我确定那不是长大以后自己“脑补”的,也不是梦境。
那时候父亲在大西北工作,母亲生下我后不久也追随父亲去了青海。父母亲担心幼小的我无法承受高原的气候和艰苦,因此当时还不满两岁的我便被送到了河北农村的姥爷家寄养。
那个年龄小孩子的记忆很特别,据说能够认知并记住的只有两样东西:食物和危险。而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便是“扎嘴饼”和“门丁肉饼”。
啥叫“扎嘴饼”?
其实就是用玉米碴子面做的“贴饼子”。
那个时候的玉米碴子不像现在这般精细,里面有大量的玉米皮,所以吃在嘴里的感觉是“扎扎的”。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到“扎嘴饼”的情形。头回看到黄澄澄香喷喷的贴饼子的我还很兴奋,觉得一定是可口的美味,可刚咬了一口就“哇”地大哭起来。姥姥姥爷十分紧张,忙问我怎么了,我嘤嘤地委屈道,“扎嘴……”
后来的事情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尝过“扎嘴饼”,每顿饭不是吃白面馒头、烙饼,就是吃面条、包子。只是那时候的我不会注意到,除了我以外,炕桌上的其他人吃的都是“扎嘴饼”。也不会知道,姥姥姥爷是如何把家里的一点细粮全都喂了我这个“叼嘴”的小丫头,更不会留意到当时还在长身体的小舅是如何流着口水艳羡地看着我。
记得有一次我曾经问过姥爷,问他们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烙饼?姥爷笑着摸摸我的头,“因为我们就爱吃这'扎嘴饼'那!” 我当时还觉得大人们都很奇怪,怎么会爱吃这种“咽不下去”的东西……
那时候的饭桌上不比现在天天大鱼大肉,偶尔才见荤腥。所以姥爷出门去城里办事的那天就成了我最期待的日子,因为他总是会带回我最喜欢吃的“门钉肉饼”。
小小的肉饼用好几层油纸包裹着,被姥爷小心地从怀里取出来的时候还是热乎乎的。焦黄的面皮里面,饱含着浓浓的汤汁,牛肉和大葱的香味像猫儿的小爪子一样撩拨着我肚子里的馋虫。
姥爷总是拿出家里最好看的碗,把肉饼仔仔细细地分成两半,一半儿拿给早就口水流了一地的我,一半儿留给姥姥。然后就点上一锅烟,坐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吃。
我总是迫不及待就开始狼吞虎咽,姥爷则笑着说,“小馋猫慢慢吃,小心烫嘴……”。
姥姥想把自己的半个肉饼让给姥爷,姥爷却总是摆摆手,“我在路上吃了,吃了整整一个呢”,或者说,“我胃疼,吃不了这油腻的……”
那时我还总是责怪姥爷怎么不多买两个回来,为什么自己“吃独食”吃掉一整个肉饼,我和姥姥却只能分吃一个。
肚子里缺油水,眼睛里只有面前的食物的我,是不会注意到姥爷是如何偷偷捡起被我掉在桌子上的碎屑吃掉,姥姥又是如何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的。
除了“扎嘴饼”和“门钉肉饼”,那时的回忆里还有“山楂丸”。
姥爷的胃不好,爸妈从外地寄来了一些中药,里面有一些帮助消化的“山楂丸”。这种酸甜味道的“好吃的丸子”立刻被我盯上了,不仅马上塞了两个进嘴,还抱着几大盒药丸满村子去和小伙伴们显摆。
在外面疯玩了一圈回家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些药丸不知被我遗忘在哪里的田头树下,早已不见了踪影。姥姥有些心疼,做状要打我的屁股,姥爷却笑嘻嘻地把我藏到身后,“没事,没事,我本来就不爱吃药嘛!”
印象中姥爷总是宠溺着我。不仅总是从牙缝里把最好的留给我,还给我做了一个木头小车,让我坐在车上,用绳子拉着车到处转悠。路上遇见熟人,问,“不就是个小丫头片子么?咋当个宝贝似地?”
姥爷总是哈哈一笑,“我这个丫头可让人稀罕!” 后来附近的人都知道孙老汉家里有个“稀罕宝贝”。
三岁半的时候,我看见村子的几个大孩子背着书包往外面走,一问,原来是要去“上学”,回来就哭着吵着也要去“上学”。姥爷拗不过我,厚着老脸跑到小学老师那里好说乃说,愣是说服了老师同意我去“旁听”。于是我开始了每天揣着块石板煞有介事地听讲,实则摸鱼打诨的“读书”生涯。
四岁的时候我被爸妈“收编”,带回身边接受学前教育,老妈惊奇地发现我这个从农村回来的野丫头居然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算数和汉字。
再后来,幼儿时的记忆渐渐模糊,我却从父母的闲谈里偶然发现,这个最溺爱我的姥爷居然不是我的“亲姥爷”。
姥爷是母亲的继父。姥姥成亲后不久丈夫就因病去世了,母亲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先是跟着她的奶奶生活,姥姥改嫁后才把她重新接回身边。
“后爹后妈”,在当时我一个小孩子的心目中几乎是暗黑的代名词,无论如何和记忆中那个慈祥和蔼的姥爷对不上号。
再次见到姥爷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是跟着父母一起回河北探亲的。
那时的我惊异地发现,幼时记忆里的宽阔背影其实是个瘦瘦黑黑的老汉,头发花白、其貌不扬、不修边幅,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褶皱,背还驼得很厉害。
而我的姥姥看起来则完全是一个旧时代的大家闺秀:发髻盘的一丝不苟,快60岁的年纪却仍是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脸色也不像一般的村妇那样黝黑,白皙的皮肤有一种淡淡的瓷器般的光泽;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浑身上下一个褶子都没有,嘴边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
当时的我觉得姥姥再婚一定是“下嫁”了,因为她和姥爷看起来一点都不“般配”。所以当姥爷拉着我的手,往我的手里塞各种乡下的瓜果和小吃,和我兴致勃勃地谈起幼年的趣事的时候,我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连昔日最爱的“门钉肉饼”也放在一边。
“怎么都不吃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我转过脸,假装看不见姥爷有些失落的脸。
后来把我自己的“高见”告诉母亲,问姥姥是不是迫于生计才嫁给“后姥爷”?母亲狠狠地数落了我,说她没见过自己的生父,只知道有姥爷这么一位父亲。而且姥爷从始至终,待姥姥极好,家里什么脏话重活从不让姥姥沾手;待母亲比自己的亲生儿女还好,姥爷的四个亲生儿女都没怎么上学,偏偏供母亲出去读书,这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母亲又和我说起我幼年时在河北的一些往事:有胃病的姥爷如何把一点细粮口粮全都给了我吃,自己胃出血还在啃“扎嘴饼”;如何在大半夜冒着雪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路把发烧的我送到医院;如何自己节衣缩食,却始终把我打扮得像个“稀罕宝贝”……
幼时的记忆猛然重新变得清晰,我感觉很羞愧。
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读的城市离河北不远。趁着假期,我去看望了姥爷和姥姥,还特意买了最正宗的门钉肉饼带回去。
时隔多年,终于可以和姥姥、姥爷坐在一起吃着肉饼,说起当年我的“光荣往事”,说着这些年来的思念。
姥姥的头发里多了许多银丝,但仍然梳理得整整齐齐;姥爷的背已经弯的像虾米一样,看着姥姥,眼睛边上的皱纹笑起来绽放得像夏天的“棉花桃子”……
许多年过去了,姥爷和姥姥相继离开。我自己也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聚聚散散。
直到自己爱过、伤过,也痛过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姥爷是一个多么好、有着金子般的心的男人。
姥姥一生的“端庄妥帖”,是姥爷用一辈子的关怀呵护成就的,他用自己的苍老和操劳,换来了心爱女人的一世“不染尘埃”。一个女人的一世平安喜乐,靠的是一个男人一辈子的付出和成全;能与姥爷相伴一生,姥姥是多么的幸福。
现在,昔日精贵的“门钉肉饼”已是最家常的小吃,过去不受“待见”的“扎嘴饼”变成了受欢迎的“天然健康食品”。
可无论我走过多少家北京街头的小店,尝过多少不同字号的“门钉肉饼”,却再也吃不出记忆中的、从姥爷怀里掏出来的那个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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