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读金庸,可惜读错了。
我读金庸很晚,第一部记得是《射雕英雄传》,刚参加工作那年。
黄蓉扮作少年乞丐,对郭靖说要吃好菜,郭靖随机点了一斤牛肉、半斤羊肝。黄蓉说,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装腔问要何干果蜜饯,黄蓉说干果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蜜饯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店小二这才不敢小觑了。黄蓉又点了八道“马马虎虎的酒菜”,姜醋金银蹄子、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鹿肚酿江瑶……
读至此处,我与店小二一样,张大了口合不拢。一个出生在内蒙古西部的北方人,自忖读了点书,也算对文化兴趣很浓,霎时感到,面对着一个有趣好玩的世界了。
当然,还有另一个“张大了口合不”的人,郭靖。
这才刚开始。
大理储君段誉在太湖碰到王夫人,王夫人钟爱茶花,却不甚了然。段誉遍一一指点,叫“红装素裹”的是白瓣红斑,叫“抓破美人脸”的长着一抹绿晕斜挂一带红丝。这盆是“落第秀才”,还有“十八学士”,朵朵纯色,各各不同。还有“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风尘三侠”中有李靖、虬髯客、红拂女,当然风采各异。虽然像宋朝之后的格律诗,到处都是典故,却也有故事、有真趣。
读到这些,我深自后悔。不要说太湖了,我在南京读了两年高中,不远的西湖也没有去走走看看,乃至本埠的玄武湖都没多去看几眼。以至到今天都开不出黄蓉那样的菜谱,不认得段誉指点的茶花。
闭门读书,如同闭门造车,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它的问题在于,急功近利了,目的与手段本末倒置了。除了普鲁斯特,谁还能把吃一块小玛德莱娜蛋糕写一章小说呢。
据说商鞅一共游说了秦孝公三次。第一次讲的是尧舜禹汤(就是韦小宝说的“鸟生鱼汤”)的大道,秦孝公睡着了。第二次商鞅详细谈了谈周文王、武王的王道,秦孝公很感兴趣,但不准备启用商鞅。最后,商鞅又争取了一次见秦孝公的机会,以霸道说秦孝公,后者听得入了迷,身子不断往前倾,几乎跌倒。应该说,是这次谈话,决定了商鞅为秦所用。
既然秦孝公只知“霸道”,商鞅就为秦国订立了一系列功利性很强的法律。不出商鞅所料,秦在很短时间内强势,也在很短的时间内灭亡,秦之宗室尽遭灭族。
这是典型的急功近利。
金庸的小说写得我们欢喜赞叹,是由于他从来没有把写小说当作头等大事。
席勒说:“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
记得一篇新闻说,中国的不少富豪,为了把孩子教育成为绅士,于是在孩子年幼时即将其送去英国接收“贵族教育”,远离亲人不说,告别世界的千姿百态,日日循规蹈矩,苦不堪言。如此而能成才者,乃愚见也。
金庸的小说中以及随笔散文中,变现出的广博精深令人叹服。写作小说之外,他无所不谈,好莱坞电影、顺德名菜、变态心理、圆周率、各国的象棋、中日的围棋、历史人物、莎士比亚、荷马、还有京剧剧评……
一个人要多爱生活,才能像一本博物志那样,对一切都感兴趣,比任何人都热情地投入生活。同样的,干瘪的寡淡的志趣,当然滋养不了文字。
鲁迅评《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密事……”我读金庸,读到的,是一个开心的普通人。
人有多少烦恼,来自于比收入多出一块钱的欲望。人有多少无知,来自于跟着别人走上一条路,回头又自我说服,告诉自己这条路多么靠谱和有意义。
范仲淹说:“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细咂摸咂摸,一个人能够有一双好腿脚,一副好胃肠、一身精气神的时间,真是短暂。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玩意,读书,看电影,做饭,听音乐,写作,下棋……展开哪个,都是一个庞大的世界。享用都享用不尽,何必只将挣钱作为生活的动力,在这件事上折腾一生呢。
套用郭德纲的句式,该说:先当个快乐的普通人吧,要不然,就太搞笑了。
今天是元宵节,雨水将至,春雨濛濛,草木萌动。
找一个天气好日子,赶紧带上老婆孩子,去找找丁香、紫荆、海棠、芍药……不要满大街认车标:孩子,这是奥迪,那是宝马。
或者去爬山,在山顶背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不要让他只会跟电视上学“全面推进……,总目标是……,以……为荣,以……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