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中国历代诗人的咏物诗做一个统计,所咏的树木的排行榜的前三名估计是松、柳、竹,如果竹子也算是树的话。自然这个榜单上,榕树若是有幸在列,怕落在非常靠后的位置的。一是榕树怕寒,只长在南方的,福建以北基本都绝迹了,我们唐宋的诗人们又都特别爱家,北边的戈壁固然不想去,南方瘴疠之地也害怕的很,除了不走运的被贬到柳州的柳子厚,发配到雷州的苏东坡等少数外,怕是也没有几个看过这种经冬不凋的树种。二是榕树这野蛮、繁茂得可怕的树姿,也难入得诗人的法眼,盘根错节的根,扭曲盘旋的树干,从树枝倒插在地面的气生根等,这些这些,跟挺拔的松树,婀娜的柳枝,或者萧疏的竹子都完全不同,或者说这种野蛮生长的风格,跟唐宋人的审美体系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在子厚等人的寥若晨星描述榕树的诗句中,大多只赞美其浓密的树荫,就树本身却不赞一词,也就不难理解了。
跟北人对于槐树一样,我们这些生在岑南的人对于榕树,可以说太熟悉了,乡村的村头,都市的街道,尽是它的身影。不过见得多了,也就不当一回事,几乎达到忽略它存在的地步。我小学有一位同桌,大名“榕林”,但我一想到他,只记得他考试时扭头偷看我试卷的情景,从不曾理会过他名字的有这样特别内涵。仿佛在读中学的时候,才蓦地发现原来有这种树。教学楼下有几株大叶榕,平时遮天蔽日,但初春的一天,忽然哗啦哗啦的掉叶子,满地的落叶还以为寒秋,旋即又长出碧绿的嫩芽,高高的大叶榕是没有气生根的,树干深碧,玉芽嫩绿,挺拔疏朗,煞是好看。只可惜,这样玉树临风的日子维持不了几天,又恢复原来那繁密的样子。不过这如樱花一般的绚丽,却让人喜欢上它。记得某天看了这换装的大叶榕,还成文一篇,说什么在都市水泥森林里看云,看树,想起了东山魁夷的画什么的,洋洋千言,自以为写得可以,还把它交给同道的谢同学鉴赏,但他却对于拖沓的文风很不屑一顾,让我暗暗生气了一回。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写几首不成调的“诗”,好像也是应有之事,这榕树也曾不经意出现了诗句中呢。比如一首,
如果多一份勇气,我就会走到那棵绿色的榕树下,
把她从她的伙伴中叫出
如果再多一份勇气,我会久久深情地注视她的眼睛,
向她说出这沉默已久的心语
如果再多一份勇气,我就毫不犹豫地抓起她的手,
让真实的相触代替所有的话语
还有一首:
那个动人心魂的对视
闪电般照亮整个天宇
你睫毛的扑闪,隐约一个
让人惊喜若狂的秘密
云在一声巨响中撞击
溪流在山谷中欢呼会聚
颤动的心熬过痛苦的等待
如今像两颗相思榕
紧紧地缠在一起
这两首的主题好像都是等待,只过不过前者多是真实的想法,后者则纯属于虚构了。某位刘同学看到“睫毛的扑闪”一句,断定我写不出这样的细腻的句子来,气恼之余也不得不承认,算她眼睛尖,也的确是从泰戈尔的诗中偷师过来。说起泰戈尔,他的诗中的植物太多,其中倒有一首《榕树》,幽静温暖,看了会让中国的诗人气短,不烦详抄一遍:
喂,那站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会忘记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
你不记得是他怎样坐在窗内,诧异地望着你深入地下的纠缠的树根么?
妇人们常到池边,汲了满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摇动,好像睡着的人挣扎着要醒来似的。
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织着金色的花毡。
两只鸭子挨着芦苇,在芦苇影子上游来游去,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
他想做风,吹过你的萧萧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随了日光而俱长;想做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最高枝上;还想做那两只鸭,在芦苇与阴影中间游来游去。
所以说诗人是天生的,看了大师的,只想把自己的撕掉。不过也无妨了,文字本来也是多余的,四只眼睛的仓颉造字惹来好心的鬼哭了一晚,那作诗更是属于吃饱撑着的事了。还是放下笔,亲自到树边,默默地站在树下,做风,做影子,做栖息的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