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们就像一个个摇摇摆摆的小萝卜头,在地上摇摇摆摆地 着,一不留神一不留神就一骨碌趴地上了,哭声不用酝酿就可以一下子惊天动地的,惹得孩子奶奶心肝肉地把小萝卜头揽到怀里,一面摇一面哄地,就这样还止不住孩子的哭声呢。孩子母亲也不太高兴,一面要心疼,一面又怕把孩子惯坏了
记得我也小得像个小萝卜头的时候,跤也没有少摔,可能因为摔得次数多了 ,一骨碌摔了,我又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惹得外婆看着我笑,笑着笑着就把地上滚了一身灰地我捞到怀里,一面叫我:"仔仔耶。"小时候的我一点也不懂,反而莫名其妙地想,叫我干什么呢?
后来长大一点儿,我就莫名其妙地被父母接回了家里,也接到了城里。外婆在车窗外面一声声说:“崽崽耶,以后要听爸爸的话,不要让爸爸生气,也不要挨爸爸的打。”我还从后车窗看着外婆呢,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了呢。不过认识不认识都是相对的,待久了就认识了嘛,比如城市,比如商场。有一次跟在父母脚边小跑着,商场里的地又都是白颜色的瓷砖铺的,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啪叽摔到硬硬凉凉的瓷砖上去了,旁边一个阿姨要扶我,还没有挨到我呢,父亲的声音就高了:"自己起来!"这硬硬凉凉的声音吓了阿姨一跳,我本来早要自己爬起来了,半是因为被这声音吓得,半是因为突然泥着想要人抱一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趴在地板上动不了了
"自己起来,听到没有!"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不高兴,可他越不高兴,我就怕得越没有力气,只是呆呆的趴在地板上不动,想哭又不敢哭,只能盯着地板,看着地板上倒映的人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后来我只能听到耳边声音嘈杂,一群人用我不懂的口语音说我不懂的话,我就这么被人群包围着,辨认着父亲几乎暴跳如雷的声音。
他在和谁生气呢,母亲的声音早就听不到了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还不懂得生气,只是懂得尊敬,懂得害怕。我不记得后来我是怎么起来的,不过我记得瓷砖很硬很凉。
不过小孩子的难过也都只是一时的,小孩子只会在遭遇难过的时候把心里的难过重新数一遍,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了就不想哭了。而且有一次我哭着哭着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父亲嬉皮笑脸的又很温柔地对我说对不起,突然就不难过了,可是眼泪又突然一下子涌出来了
还好我是蒙着头睡的
再有一次,我一边哭,哭得没办法,妈妈只好自己给我洗脚,一边问我还痛不痛。我想说痛又想说不痛,可是突然说不出话。
妈妈就说,下次你要乖一点,不要惹爸爸生气,不要挨爸爸的打
还是长大了好了,长大了是不是就不用那么弱小,那么地依附着人生存呢,是不是就不用那么在意,不用那么难过呢
不过后来发现,如果长大了,就复杂多了,平常里莫名其妙的,那些难过的事就涌上心头了
不过还是有很多很多开心的事的,心是一种多么宽宏大量的东西啊,你只要想着开心的事,它就会开心起来
难过啊,忧愁啊,都是人想出来的,你不去想它,就不会难过啦
记得在小学的时候我还是难免摔跤,有一次在跳远的沙坑边上走着呢,莫名其妙地在薄沙子地上一滑,真奇怪,明明走着的一段路都同样是水泥地上撒了沙子,为什么偏偏在这里摔一跤呢。后来我们美术老师给我涂蓝药水的时候,一边涂一边说:"真乖,摔了跤都不哭。"我本来觉得摔了跤啊,没什么好哭的,可他一说,我突然想哭了
美术老师姓谢,满头白发,又长得高高的,我一看就喜欢上了他,而且据说他在小学教了好多年,连我父亲都教过呢。而且脾气很好,好到据说他还在教我父亲的时候,学生就敢拿纸飞机飞他的头。我印象里,他要么在闹哄哄的课堂上旁若无物地画他的小人,要么坐在主席台下的花坛的栏杆边上,年复一年地拉着人问东问西
"你爸爸还好吗?怎么样了啊"
我点点头
"你妈妈呢。"
我还是点点头
不过不止我,好像所有人的回答都是点点头,毕竟他的问题,都是那种可以让人点头的问题嘛。
没有人理他的时候,他也是坐着栏杆上,舒舒服服的晒太阳,偶尔一阵微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
总感觉这世上的老年人都是和蔼的,可以让人亲近的。也许是因为他们和小孩子们一样,离自己来的地方都不太远
下午总是暖洋洋的,慢吞吞的,真像个老人家。小时候在这样的下午,一个人在家,在厢房里总看见天井下的一方四四方方的阳光在青石板上挪着,每一次我都在想,"为什么不挪到我房间里来呢?
阳光方方正正的,总让人恍惚觉得像一块手帕
对面房的老奶奶又在用她那破锣收音机听戏了,那收音机喇叭和她的声音一样嘶哑
我趴在房间的地板上,看着地板缝直直的线条,突发奇想,搬来大盒的围棋子,自己和自己下棋
当然啦,公平起见,要下两个人都会的棋,就五子棋吧
开始我故意让其中的一个自己一点,可是下了很多次,赢的次数太多了,突然觉得没意思,于是换成两个人公平公正的对弈
对,就是这里
下这个子,看你怎么办
在我聚精会神地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来,给你个糖吃-------哎,这个女仔里可怜哦,自己和自己玩。"
我在心里暗暗的想:"你又不知道嘛。"
老太太给我个糖就转身走了,一边看着天井一边抑扬顿挫的说:"哎,又混过了一天咯。"
本来在青石板上的那条光手帕转到阁楼的雕花木窗上去了,的的确确是过了一天了,该吃晚饭了
糖甜甜的
所以说难过都是人想出来的嘛,怎么会孤独呢,怎么会可怜呢,陪伴我的东西,通常比人们看见的要多
也许比我自己知道的还多呢
况且,也并不是没有温暖的回忆啊。
每一年过小年的时候,妈妈都会带我去澡堂洗澡,其实冬天的每个周末都要洗的,不过都是在晚上洗,冬天晚上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晚风又冷,显得特别荒凉,但是下午洗的话,出了澡堂子太阳也是暖暖照着的,又是小年,又是去吃好吃的,街道上满是爆竹的气味,一切都喜气洋洋的,又是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涂了厚厚的一层雪花霜,全身香喷喷暖洋洋的,高高兴兴地在冬阳下走着,寒风吹过也不觉得冷了,反而觉得很舒服。人群熙熙攘攘,前方的路好像很长,母亲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暖洋洋的,总让我感觉还可以在这 冬阳里一直走下去。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了,就不要去想,那些曾经的,那些以后可能的哀伤。
难过都是人想出来的嘛。
我想,我以后也会有孩子的吧,也会是个小不丁点的走两步滚一步的小萝卜头,等她趴地滚到地上时,我一定对她说
"宝宝乖,自己爬起来。"
小不点眼泪还没哭干呢,就在地上一滚爬起来了,带着一身的眼泪鼻涕泥灰,就扑到我怀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