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棋第一次见到陶莹是在宫中请来的戏班子的后台。当时,尚小的陶莹穿着肥大的戏袍,在大箱子上踏来踏去,眉眼间颇显灵动。
陶莹用着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唱着《长生殿》的唱词,一字一句竟是与前台人所唱一字不差:“这一缕青丝香润,曾共君枕上并头相偎衬,曾对军镜里撩云。丫鬟,取镜台金剪过来。”这正说着,陶莹又连忙蹦下箱子,跑到镜台前翻腾了一会,找到了把剪子后又站到大箱子旁,做着恭敬模样。
楚棋在角落里,有些好笑的看着陶莹在偌大的一点地方,一人分饰多角,来回跑动,竟是颇为不忍去打断陶莹,直到宫人来找了,才一边吩咐着要小点声,一边蹑手蹑脚的离去。
当第二次见到陶莹时,陶莹已有了些娉婷模样,可眉眼间的灵动却丝毫未随着时间褪去。当时,她一个人默默的躲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台上生角和旦角的一举一动,嘴角翕动,似是在跟唱,楚棋始终望着陶莹那可爱模样,终还是惊扰到了陶莹。
楚棋尴尬的笑了笑,抱歉的说道:“是在下唐突了。”
陶莹敛着眸子,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楚棋问她:“你很喜欢唱戏吗?”
陶莹似是犹豫了许久,才回道:“女子唱不得戏,这是规矩。”
楚棋望着陶莹委屈的模样,心头一颤,不知为何,他忽然想为她许下一诺:要为她搭一座以云为底的戏台,让她披着万里霞光,抹着江山百色,戴着千万星辰,唱着她的戏。
唱着她独为他的戏。
稚嫩的感情在那一刻悄然萌芽。
后来,陶莹在的王家班被皇上批准留了下来,专为后宫妃子唱戏,于是陶莹也就这样留了下来。
记得陶莹被留下的那天,正值深冬时节,漫天大雪飘飘扬扬撒了一地,楚棋满心欢喜的拉着陶莹去了宫中一处隐秘的梅园。
月光映雪,满枝的梅花开得灼灼,在白雪的映衬下,恰如碎在枝头的胭脂,在梅园深处一套艳红的金丝绣边衣服挂在枝头,仿佛融进了满园的梅花当中。
楚棋将戏服取下,在陶莹身上比量,问:“喜欢吗?”
陶莹似是有些无奈,轻笑了一声道:“在《长生殿》里可从没见过这件衣服。”
楚棋有些失望,正欲收回戏服,却被陶莹突然一下揽入怀中,她说:“罢了,好歹也是件戏服。”这正说着,陶莹便褪去了身上的绒袄,套上了红袍,然后踮起脚尖,轻移莲步,缓缓走向梅园的一块空地。
悠长的声音便这样响起:“恩从天上浓,缘从生前种,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风。烛花红,只见弄盏传杯……”
陶莹记得曾问过楚棋这样一个问题:“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当时楚棋果断的点头,而陶莹也是在心里悄悄的应和着。
陶莹第一次见到楚棋,是随着王师傅去前台迎以乔氏为首的各位主子。记得那时她听闻后宫女子娇艳如花,便一直央求王师傅能带上她,后来真见到了,却又被那些久居深宫之人所吓到,于是便胆怯的躲在王师傅身后,悄悄的打量着面前的那群人。
而楚棋就是在那群深宫之人中如松般立在乔氏身旁,喊她母妃。奇怪的是,本是要看后宫佳丽的陶莹,却只记住了莺莺燕燕中的楚棋。当时陶莹就觉得,这世间竟有这般好看的人,一眉一眼仿佛都如玉雕般无暇,陶莹在想,若是让他扮上角儿,定是俊俏至极。
自那以后,楚棋的身影便如同一颗种子般,陷入了陶莹的心头,生了根,发了芽。
后来有一次,她在后台听着台上角儿的唱腔,心头越发的痒痒,便披着大戏袍,跃到大箱子上,摆着旦角的架势,唱着早已在心中背的滚瓜烂熟的词,却不承想全被楚棋看了去,让陶莹在心中羞了好长一阵子。
陶莹本以为,楚棋与她终究都会如这戏子与看客一般,虽是一幕之隔,却恍如两世。所以后来楚棋前来与她说话时,她差点惊呼而出,那一刻,陶莹望着楚棋温柔的模样,仿佛他是破了千年时光,穿越而来,身上仙术未退,荧光闪闪。
后来,陶莹便去找了王驰,想让王驰答应当初宫里人希望王家班留下的意见。那日,王驰静静的坐在桃木椅上,呡了口杯中的茶,口中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腾,缓缓道:“这深宫如同镶了金的牢笼,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陶莹敛着眼眸,没有说话,本以为王驰不会同意,却没想到,她们还是留了下来。
在圣旨下来的那天,楚棋便匆匆找到了陶莹。
陶莹永远也忘不了那晚,她身着一身红衣,舞在雪间,荡起花香,而楚棋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流光转动,似是百年不泯。
当楚棋找到陶莹说要学戏时,被陶莹一口便否决了:“这般下九流的东西,我绝对不会让你碰的!”
楚棋不解,倔强的顶了回去:“凭什么你都可以学!”
陶莹一时语塞,万般无奈下也便点了点头。
于是自那以后,楚棋在空闲之时便会拉着陶莹去梅园学戏。陶莹让楚棋先学喊嗓,楚棋就会在梅园里伊伊啊啊个没完。后来陶莹又让楚棋学着去练二到十的几个音,陶莹说:“这是为了让你能够掌握嗓子各个部位的发生特点。”楚棋自然不懂这些门道,却也是认认真真的照做。
楚棋喊的时候,陶莹也会喊,陶莹自己偷练这么多年,声音自然比楚棋高亢许多,每一声都似青鸟入谷而鸣那般清灵悠长,每每陶莹喊得入神了,楚棋便会偷偷地看着陶莹,看着她婷婷而立的身影,看着她那如樱般的朱唇发出清脆的声音。时光静好,楚棋也就这样痴痴地看着清晨的阳光如羽絮一般缓缓地落在她的发,她的肩,她的衣袂上。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时间一长,楚棋便又开始想着学着唱几句,陶莹纠结了许久,也是无奈应下。
而日子就这样如潺潺流水一般顺着二人的心田流过,滋润着萌芽而出的感情。
后来有一晚,陶莹被楚棋叫去梅园。在一片枝桠之间,陶莹望见了穿着戏服的楚棋。陶莹手里提着灯,脚下一顿,然后又缓缓走向楚棋,耳边突然传来略有些生涩的唱词:“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举世无双……”
楚棋看着陶莹的身影渐渐的清晰起来,又唱道:“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陶莹默默地看着,不知不觉间竟是湿了眼眶,陶莹眼眸微弯,眼里泪光闪烁如星:“怎么扮上了?”楚棋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走向陶莹,牵起她那微凉的手,语气让人如同偷饮了仙宫琼浆般,醉得一塌糊涂:“这戏里,唐明皇曾赠予心上人一钿盒和一金钗做信物,既然唱起来了,自是不可缺得了这些。”说着,楚棋便从衣袖中取出一雕着百鸟舞花间的八面玲珑盒。陶莹噙着泪水,缓缓打开钿盒,在望到躺在盒子里的那支梅花簪时终是忍不住扑向楚棋,在他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陶莹问:“这是在唱戏吗?”
楚棋说:“你又不曾扮上,何来唱戏之说?”
在陶莹找到王驰时,王驰正在桌边等她。陶莹怒视着王驰,眸子被怒火烧的通红,她问他:“是不是你做的!”
王驰轻轻一笑,嘴角满是轻蔑的味道:“他是二皇子!私藏龙服是我让他藏的?被关大牢是我关的?”
陶莹手握成拳,呼吸里满是颤抖:“那戏服是你给他找的吧!”
王驰斜着眼扫了一眼陶莹,端起桌边的茶盏,轻轻呡了一口后道:“陶莹!可别忘了你为何姓陶!”
一句话仿佛如一击重锤般砸向陶莹,使陶莹的身形一颤,往后退了退。
记得王家班还是他们爹王珂带的时候,曾被宫中一得宠妃子请进宫中,唱的便是这《长生殿》。只是楚棋的母妃乔氏工于心计,为了一己之私竟是害了他们一整个戏班子。乔氏便借着戏中所唱,诬陷之前的妃子是故意请来戏班子嘲讽当今皇上留恋美色,不顾朝事,新皇本就多疑,便大发雷霆,后来不知又是谁递了接发那妃子母家的罪状,皇帝便下令将那妃子一家以及所有掺和此事的所有人斩立决。而那次并未随王珂前去的王驰和王莹便幸存了下来。
王驰曾眼睁睁的看着无辜牵连的整个王家班在那一声令下,全部倒在血泊之中,自此王家班《长生殿》所唱只有情爱之美。
王驰冷冷的望着陶莹:“当初为什么让你随母亲的姓氏,你是一点也不曾记得了!王莹?”
楚棋不知自己因何被放,只知在出狱时,心里被填满的全是陶莹的身影,所以他径直便去找了陶莹,可却只见到了王驰。
那日天阴沉沉的,偶有几颗雪粒子如稀疏星光般飘在空气里,而王驰就那样怔怔地坐在院中,声音如枯:“她在梅园等你。”
楚棋心头一颤,连忙奔向了梅园。
当赶到梅园时,雪已经下的大了起来,满园的枝桠已经积了一层素白,灼灼梅花便如额黄一般点在上面。
楚棋穿过一棵棵梅树,一步步走向梅园深处,终是在往日他们练戏的地方,望到了穿着之前楚棋所送红袍的陶莹。
楚棋紧皱的眉头也终是在看到那抹红影的时候缓缓展开。楚棋轻轻扬起嘴角,温柔地唤着陶莹的名字。
陶莹缓缓转过身,脸上竟是扮上了妆。她微微一笑,眼角笑意微颤,唇红齿白,恍如昔日贵妃在世。忽然,陶莹手臂一抖,水袖便“哗”的一声展开,在那一刻,鲛人般空灵的声音在梅园想起: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风内高低应。偷从笛里写出天馀剩。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
楚棋就那样静静地望着陶莹舞着水袖在雪中翩翩,那一刻楚棋忽然发现,原来幸福可以就这么简单,无需所谓的生死之难时的相互依偎,也无需日日紧贴耳边甜腻的呢喃,只要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望着心上人就好了。
陶莹继续唱着,跳着,一如当初她为他唱的第一场戏般,只是深情犹在,却不复往日心静。
陶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只知道当回过神时,脸庞已是一片冰凉,眼泪就那样顺着微扬的嘴角滑落,打在衣襟上,湿了一片。
陶莹问:“我跳的好看吗?”
楚棋宠溺一笑,点了点头,抬眼的瞬间,陶莹忽然如天空飘雪一般倒下。楚棋瞳孔猛然张大,嘶吼一声便冲上前去抱起陶莹微凉的身体,满目猩红。
陶莹费力的扬起苍白的嘴角,气若游丝:“如今我也扮上了,你我之间便也只是一场戏了。”还未等楚棋说话,陶莹便猛然覆上楚棋的嘴唇,冰凉的泪水就这样滑进他们的嘴中,冰了血肉,苦了心头。
楚棋在想他被困大牢时的无助与恐慌也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陶莹冰凉的手缓缓地盖住楚棋的眼,趴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着:“天黑了,拉幕了。”
像蜻蜓点水般,连回忆都来不及,便什么都没有了。
记得那日陶莹从王驰那儿离去后便径直去了乔氏宫中。
陶莹说:“我要救楚棋。”
乔氏淡淡的看着陶莹,眼眶因为近些日子的的烦倦而深陷,许久后乔氏方道:“你父母入宫本就是当初王氏的阴谋之一,我不反击,王氏最后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你父母身处其中本就无法避免………”
陶莹眼眶忽然湿润,声音颤抖道:“无论如何,我始终不曾原谅过你,可是我已经没有了父母,不能再没有楚棋。”乔氏看着陶莹的眸子,眼里感情复杂,忽然她有听到陶莹道:“我受人贿赂,处心积虑想要害死楚棋,后因事情败露,畏罪潜逃,被兵官所杀。”
乔氏很清楚陶莹想要担下所有事情,她望着面前那有些娇小的身影,自己在深宫中那个越发坚硬的性子,今天竟是在望到了陶莹目光的那一刻,微微一颤。
乔氏终究不忍:“不后悔?”
“不后悔!”
当乔氏将所有告诉楚棋时,楚棋只是静静地抱着陶莹,轻轻地摩擦着陶莹的脸庞,过了许久,无神的眸子里忽然漫起温柔。
那晚,烛光阑珊,楚棋在陶莹耳边厮磨许久:“给你唱一段,你听听……”
“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无付与,端的绝世无双。”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