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般的芒草原里,竟来了一对老年夫妇。
阿公是久病的样子,阿婆黑黝黝的皮肤,脸上的皱纹像是刻进去似的。他们马车执拗的损耗声,从遥远的北方一点一点地跳跃欢快地传到这片芒草原中,这是一对淳朴可爱的北方乡下农夫。
芒草原中唯一的一间瓦房便是他们的家。
清晨,阿婆哼着歌把青的,白的,灰的衣服晾在粗粗的纤绳上;中午,烟囱里就有了灰色的烟;临近傍晚,他们的房子里竟发出了,只有城里礼品店里才有的音乐盒里发出的清脆的音乐声。
白茫茫的芒草原里,第一次因为这样的夫妇,有了别样的颜色,声音和暖暖的饭食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白兔一直躲在芒草原里的一角,偷偷观察着阿婆。白兔倾羡着阿婆那条底板青色绣着雪绒花样式的花裙子;也在佩服着她那双团啊团啊,像魔术师般,在与阿公逗乐的瞬间,就把白色的面团和新鲜的玫瑰,变成了精巧的点心的灵巧的双手。白兔甚至在嫉妒阿婆那丰满的腰上的赘肉,音乐响起的时候,阿婆欢跳起来,那些赘肉在对白兔说:我们都是被幸福堆积起来的。
“嘭嘭嘭,嘭嘭嘭。”连续两次的敲门声,这荒野般的芒草原里,莫非还真的有客人,阿婆纳罕道。
“竟是一只兔子,老头子。”白兔拎着满满一筐的秋天的果实和花朵,身板直直地挺着,样子很是温雅。
“欢迎您,兔子小姐。”阿婆瞬间僵硬地收住刚刚的惊讶,面露尴尬的堆起满脸的笑容,但那被隐藏了的乡下人的善良却被一览无余。
“方面留下我和您用餐吗?”白兔环顾着四周,阿婆把房间收拾的很是朴素,一挂木色的衣橱,一张低矮的双人床,墙壁上挂满了农具和晒干的果蔬。只有那张餐桌精致些,长方形的桌子,铺着红色格子的桌布,餐桌中间摆放的花瓶里,插着需要走上很久路程,才能采摘到的新鲜的雏菊。除此之外,最让人神往的是,餐桌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腾腾的水雾。
这...竟是一只会讲话的兔子,阿公阿婆瞪圆了眼睛,但瞬间又被她那可笑的馋样逗乐了。
这天晚上,阿婆欢喜地加了一道又一道菜。晚饭过后,白兔和阿婆把病重的阿公搀扶到,院子里那张阿公年轻时,自己亲手编织的躺椅上。他们在芒草原里,欣赏着那天角边的安静清亮的月亮。而这片温柔的慢慢摇晃的芒草原在月光的照映下,反射出奇特的整片的银色的光芒,整个芒草原神奇地像在流动的一汪湖水,安静深远,令人浑身放松。
阿公阿婆拥有乡下人的淳朴大方,因此每当餐桌的桌布铺好,桌花摆好,盛饭的空档,这片空空荡荡的,白茫茫的草原中,就会来来回回的回荡着阿婆那母亲般的声音:
“白兔小姐,吃饭了!”
“白兔小姐,吃饭了。”这样温暖的话语,似乎都要把芒草原融化了。白兔也仅仅是冲着这一句令人着迷的话语,每天乐此不疲地往阿婆阿公家赶,直到后来干脆住进去这芒草原里唯一的瓦房里—阿公阿婆的家。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芒草们比起去年又长高了许多,阿公阿婆的瓦房几近都要淹没在这芒草原中。秋风吹来,芒草们随风起舞,瓦房里的阳光也异常活泼,玩耍着明亮与阴暗交替的把戏。但阿公的病却更加严重了,今年的秋天,阿公只能靠白兔和阿婆背进背出的,满足阿公到院子里看芒草们起舞的愿望了。
“阿公上辈子是做了怎样的好事,才能遇到对待自己这样好的阿婆。”白兔用两只胖胖的小手,夹着长长的筷子,搅拌着蛋清,她的神情似乎比去年的秋天更加温柔了。
“白兔小姐,在你这样的年纪,阿婆还是一个连一顿早餐都坐做齐全的年轻妈妈。更不要提起阿公的福气了。”阿婆已经打扫好灶台,系好围裙准备做午餐了。
“这...怎么可能,是阿公做的吧...”白兔不敢相信。
“谁都没有做,记得那时甚至农田里的粮食都极少有收获。”
“那怎样生活下?”白兔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像你一样,我整日焦灼,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但似乎每天都在问,又每天都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在白兔看来,阿婆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对待那样重要的岁月都太清淡了。白兔太想知道关于这种岁月的答案了。
“那...”白兔还有很多的问题想问,去在刚刚开口的瞬间,被阿公沉重的咳嗽声打断了。
“咳咳咳,咳咳咳。”如此沉重的咳嗽声,让阿婆害怕地直接丢掉白兔,奔向阿公去了。不知为什么,今年的秋天,阿公开始变得像孩子一样脆弱了。这次大概是因为咳嗽的太疼了,阿公的泪水,像芒草原集体漂浮的样子一般,猛烈持续地涌出。直到傍晚,芒草原里忽然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平生最爱秋雨的阿公,才因为看雨,平复了心情,疲倦地睡去了过去。
“开饭吧,白兔小姐。”阿婆和白兔几乎在同一时刻,垂下眼睛默念感谢着眼前的粮食。这是北方乡下人的习俗,白兔在第一次来到这间瓦房的时候,就一直这样做,只不过那时还是阿公阿婆白兔一起在做,如今只剩下阿婆和自己。在前不久,病重的阿公,只能勉勉强强在床上感谢了。
“阿婆,爱情是会被生活耗尽的吧。”
“哪里的话,爱情只存在生活中啊,大米,果蔬,农田,孩子,渐渐地把喜欢熬成爱情。”
“那阿公阿婆一定是见过爱情的人吧!”失落了一下午的白兔,忽然兴奋起来。
“昨天还在忽明忽暗的躲在芒草原里呢。”
“那爱情是有模样的了?”
“大概年迈的老者吧,似乎系着围裙,羞羞答答地老躲在生活的后面。”
此时窗外的秋雨似乎发了脾气般,猛烈地哀嚎起来。或许因为是上了年纪的原因,阿婆已在餐桌上沉沉的睡了过去,白兔此刻恍恍惚惚地,也没有执拗地问下去。但白兔第一次开始怀念另一只白兔。她甚至开始担心,这样的雨季另一只白兔是否安了家,避了雨。
“白兔小姐,阿公今天邀请我们郊游。”清晨的阳光,还是清亮清亮的,空气里掺杂着玉米成熟的清香。很奇怪,只有阿婆的声音,即使粗犷着还带着一丝丝的沙哑,但仍然能带给白兔亲切的感觉。
披着晨光,白兔和阿婆背着温水壶,药瓶,棉毯,水果,干粮,点心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接受阿公的邀请,一起往雏菊开花的地方奔去。
“阿公啊,一直以来最喜欢雏菊,他总说细腻精巧的美,只开在了雏菊身上。”阿婆今天穿了那件绣了雪绒花的裙子,兴致勃勃地与白兔聊着天,但因为身体的原因,虽一直气喘吁吁的,但今天的阿婆却兴奋的像少女在幽会一样,脸颊红扑扑的,好像充满了期待。
“像这些年的日子般,细细的美。”阿公深陷在轮椅上,他若隐若离的喘息,像系在一根单薄细小的线上似的,白兔不由地担心起来。
“是否她的围裙上,还绣了雏菊?”白兔忽然想起前几天阿婆讲到的爱情的样子。
“谁,爱情吗?她总躲躲闪闪的我从未真切的看过她的样子。”
白兔总觉得应该有,爱情不应该只有饭食和包容,至少应该有值得品味的花香吧。
去雏菊花田的路程很遥远。阿婆和白兔一直讨论着爱情的模样。阿公从未插嘴,也许是因为旅途的疲劳,但或许只是因为阿公已经见到了爱情真正的模样,不躲闪,不畏惧,持续直面走过来。
“是雏菊花田,我们到了!”白兔第一个看到雏菊花田。
阿婆站住了,阿公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颅,他们一齐看到了山下方方正正的又毫无规则的漫山遍野的雏菊花田。
这时正值晌午,秋天的阳光博大宽广,细细长长的,时不时地又能跳跃出五彩的光芒。这样的它们投映在这整片整片的花田上,似乎给每一个雏菊花们带上一个天使的光环。雏菊花们通体发光发亮,他们集体摇晃着身体,似乎在向阿公集体致意。
阿公微笑着,阿婆惊叹着,白兔内心却是五味杂陈的感受。白兔站在悬崖边角上,她想如果可以,她一定找回她曾经拥有的另一只白兔,趁着年轻的身体,还算清晰的思维,不管结局如何,只是和他一起来到这崖角边,欣赏着这细小的像是生活一般的雏菊的美。
直到白日整个都落幕,繁星满上夜空的时候,他们才回到芒草原。前些天被秋雨淋湿了的芒草们,经过几日的晴天,便都又恢复了原本柔柔暖暖的样子。此刻在月光的衬托下,他们又重新焕发了银白色的光芒,再加上还有遗留下的夏季的虫鸣,整个芒草原一下子变得空旷而静谧。
“好久没有陪陪这些芒草们了,再在外面待会吧。”阿公阻止了阿婆进门的举动。
阿公仍旧躺在去年秋天白兔第一次来的那晚的躺椅上,阿婆干脆坐在了阿公旁边的尚有余温的地面上,阿婆始终紧紧地拉着阿公的手。
“假若再有一次,我们还会争吵,怀疑,消耗彼此吗?”阿婆问阿公。
“会吧,如果没有,怎会见到这位老婆婆呢!”此时,阿公阿婆齐刷刷的同时望向芒草原的南方。
芒草原的南方,一个年老的妇人,发福了的身躯,系着粗布围裙,满目欢喜地冲着阿公阿婆走来。月光澄明,妇人越走越近。白兔清楚的看到,这位妇人虽显老态,竟无丝毫皱纹。她的围裙上沾满了菜汁,油垢,还有黑色的煤炭,但裙的边角绣了一株嫩黄嫩黄的雏菊!
“是你!”白兔惊叫起来。
“嘘”阿婆匆忙阻止了白兔。
白兔看到,躺椅里的阿公在如水的月光下,静谧的芒草中,年老妇人面目欢喜的目送中,永远沉沉的睡下了。
“老妇还会来吗?”
“会吧,她也在等着另外一只白兔归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