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停歇地逃离与回归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是那次醉驾?

你和一群朋友吃饭,还有她们一家三口。席间你喝了酒,她也喝了,她应该知道你想用酒掩饰你的局促,但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和她们一家吃饭。这是你印象中她第一次喝这么多白酒,她应该是醉了,不然不可能散了以后还给你打电话。

她上了你的车,你原本只想回家,你也醉了。可她上车以后,你就不想回了。你想回母校看一眼。你不知道这想法是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到现在你也不知道,每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鸟,你只想飞,不停地飞。

母校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前就搬走了,只剩下空洞洞的建筑,来之前你就知道的。你也知道回忆会让人变得柔软,就像此刻依偎在你怀里的她的身体,你又获得一次短暂的胜利。

你和她走在漆黑的,连路灯也搬走的母校,你故意说着很多年前想好的,吓唬女孩的鬼话。她害怕了,从她紧紧抓住你的手你就知道你的小心思得逞了。你不敢有更远的假想,你和她说过很多类似的话,在宾馆里,在乳白的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床单上。你们有说不完的话,你对她充满了好奇,她也瞪着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你终于知道许多年前藏在你心底的秘密,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说你原谅她的成长。

她说滚蛋,她不需要任何人原谅。

你说你的原谅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是带着慈悲的原谅。

她说她听不明白。

你说你也不明白,可就是想原谅,你求她给你原谅她的机会。

她说不给,任何人也没有原谅别人的权利。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是那次散步?

你们经常散步,你们围着人造的湖,一遍一遍地走着,似乎为了人造的湖,你们也应该刻意地找寻一些人造的记忆。深夜的人造湖并没有想象中的故事斑驳,却十分静谧,除了远处零散几个同样散步的人,甚至连蛙叫也没有,你忘了已是寒冬,万物凋零。



她问你爱她吗?

你说爱是什么?

她说她也不知道,可就是想问。

你说爱就像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说那到底是什么?

你问她,爱她丈夫吗?

她说爱过,后来就不爱了。

你说那不是爱,爱是永恒。

她问你爱过别人吗?

你说没有,你说你不相信爱。

她问你她是什么?

你说是归宿。

归宿是什么?

归宿是爱自己。



你写了一首诗:那天晚上很冷,他和她坐在一起,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感受来之不易的温存,在那个瞬间,他仿佛看见半空中漂浮着柳絮一样轻盈、一样温柔的吻。



她说你这是现代诗,她看不懂。

你说这也不是现代诗,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你说是什么不重要,你问她感动吗?

她说她不感动,她说她只想生活,她不知道生活上面还有什么,也不想知道。

你说你又掉进刻奇的陷阱,因为你被自己感动了。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是那个旅馆?

那晚你们喝了好几场酒,你醉了,醉的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你拉着她的手,一家一家的找旅馆。最后她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摇摇晃晃的大街上。你想起你死去的母亲,以及很多死去的不相关的人,你突然很想放松地哭一场。你当然知道你在可怜自己,可你也觉得自己很值得可怜。她回来找你,带你去旅馆。



她说她想找个爹。

你说你不是她爹,她爹早就死了,她妈也早就死了。

她说她想找一个能照顾她的人。

你说你可以,只是今晚不可以,今晚你想把自己奉献给天堂的母亲。你说你长这么大,没有为她掉过一滴眼泪,你说你要一次全还给她。

她说你奉献吧,她要回家睡觉。

你说那不是她的家。



她没听你说完就走了,你想挽留。可你觉得这么做不地道,她没有义务和你一起奉献给你死去的母亲。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是那个面具?

很多年前,你去过一个叫板底乡的彝族村落,因为工作。你在那里看见了撮泰吉,一种带着原始气味的面具舞。你看着那些村民带着阴森的面具咿咿呀呀地说着你听不懂的话,你仿佛看见自己的远祖,你终于知道你脑里经常浮现的那些五迷三道的想法发端在这里。你还去采访过布依族的铜鼓,那里的村民把你当作省里下来的领导,你很无奈又同情他们;你还去采访过苗族的上刀山下火海,可你分明闻见一股烧猪皮的臭味。你去过很多地方,可独独面具舞让你难以释怀。



她说有什么奇怪,她小时候也喜欢孙悟空的面具。

你说不是一回事,见过小孩喜欢面具的,没见过大人喜欢面具的。

她说她长大以后就不喜欢面具,她说带着面具生活很累。

你说是很累,可如果大家都带着同一个面具,就不累了。

她说那很无趣,她说她喜欢有趣一点。

你说你和她吵架的时候就很无趣。

她说,无趣,无趣。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是那顿晚餐?

细雨迷蒙的傍晚,你百无聊赖地望着萨特的面具,萨特告诉你,既然面具必须存在,不如自己雕刻。正当你雕刻自己的面具的时候,她跑来找你。



她说她想到死去,她说她很害怕。

你拿着面具告诉她,戴上吧,戴上就不害怕了。

她说戴上她会更害怕,她害怕看不见自己。

你问她自己是什么?

她说她已经站在你面前,她说那就是自己。

你提议去吃晚餐,她没有拒绝。

在细雨迷蒙的马路上,你不停地说着你不想说起的过去。

她说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过去。

你说你并不在意,你只是越来越找不到自己。

她说自己就是自己。

你说你和她说的不是一回事。

她于是把收音机调到最大。



你找了全城所有的旅馆,你不知道是想弥补她对你的想象,还是想填满你对未来的焦虑。什么是未来?什么是过去?什么是记忆?什么是现在、过去、将来?什么是念头?什么是哭泣?什么是神秘?什么是爱?是逃离、遗忘、回归、想念、憎恨、悔恨、惩罚、堕落、悲观、喜悦、忧郁?你想把你的一切硬塞给她,你想进入她的身体,你想和她融化在天空里,在河流里,在森林里,在草丛里,在柔软的地毯里,在炽热的火山里,在冰冷的峡谷里,在一团黑暗里,在光明里,在太阳里,在火星,在土星,在尽头,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在空虚里,在存在里,在眼泪里,在思念里,在鲸鱼的肚子里,在风里,在土壤里。



她说她需要你。

你问她爱你吗?

她说不爱,只是需要。

你问她需要你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她只是需要。

你问她看见了什么?

她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她说她只是觉得时间很漫长,她很累,她说她只想被你抱着,就像现在这样,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被你抱着。

你说你想吻她的肚皮。

她说不可以,她的肚皮很丑,邹巴巴的。

你说你不觉得丑,你说她的肚皮能让你想起你死去的母亲,你说你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你很怀念那里的温暖。

她说她不想成为替代品。

你说你很孤独,你说你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孤独。

她说她不想成为替代品。

你说她越来越像你的氧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只能活在那里面。

她说她害怕一切沉重的东西。

你问她有没有想过你们的未来?

她说她只想活着,她没有能力想未来。

                (未完待续)

                                          2019.6.3

                                    纪念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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