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赛之前

唐鹤

 “太白遗风”淡青的酒旗,在风中呼喇喇地扯开了。

眼前黑压压胀满了人头,然而我的肚子还在唱空城计。

不死心地,我踮起脚、眯缝着眼睛在人群里逡巡:角落里隐没着一两只空凳,空凳上蹬着一只脚,脚的主人衣衫破旧,头发蓬乱,邋遢中带着一丝落拓。他倚着一方四人小桌,小桌上躺着一碟茴香豆,一只手不时地在碟里扒拉。

男子像是这里的熟客,小二跑堂的自他桌前跑过,总忍不住放慢脚步与之调侃一二。

我该去那儿落座,挣扎一番后,我想。

待我艰难地凫过油脂酒水、布帛金器来到桌前,先前空凳早已作他人倚垫之物。见我过来,一座四人都望向我,我心下羞赧,面上红了一片。酒肆里灯烛噼里啪啦地飞着,空气很干燥,我的嗓子也哑的厉害。这儿不比江南,一切都与想象中的不同。

许是我面上快要哭出来了,落拓男子一笑:“罢,罢,大赛之前这胡州确实一水的全是人了,”说着他掸了掸板凳,又在衣摆上胡乱揩了两把,“坐!”闷在胸口的一股气缓缓落下,我一面道谢,一面轻轻地挨了半个屁股。不说安稳与否,但好歹是坐下了。

当下一人颇有风范地抱拳开口,欲与我互通姓名。而经他三言两语,我也大约识得了一桌之人。

开口之人,姓李名青延,立领打底,身上穿着秋葵蛱蝶百褶袍,外罩石青穿丝羽纹褂,黑缎剪袖,银丝滚边,生的绿髯粉面,乌眼朱唇,一双细眉弯成新月,两只凤眼流转含笑,一肌一容,尽显风雅;一举一动,流转气韵。教人只叹天下竟有这般人物,样样都抓了个十全。

右手侧青年与我年纪相仿,姓李名清寒,人与青延兄大相径庭:顺眼扁鼻,五官好似摊在脸上,就如葛粉上软软摊着的花生枸杞,可偏生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于寡淡中平添几分英气。李清寒抱剑于胸,目不斜视,对于我们的聊天不甚搭理。

至于左手侧的落拓男子,除了丢下“免贵姓容”,便再也不肯多说半句。而挨着容姓男子的尖瘦吊眼,上嘴皮却永远没亲密过下嘴皮——

“嘿嘿,是小子们运气好啊,”那尖瘦吊眼一面吹嘘,一面觑着细眼,微微向我们扬了扬下巴,“想大放异彩惊艳四座拔得头筹吗?想效仿迟誉再创奇迹吗?嘿!老子……我这儿可有历届才干些决胜赛一招一式详解图册哦,更有本届评客武路汇总以及青睐武者预估……”话还未尽,容姓男子便从茴香豆间抬起头来:“叫你陈皮,你这脸皮也越发像陈皮了,这些野狐外道,适可而止吧。”被截了话头、阻了生意的陈皮脸涨成猪肝色,蹭的腾起身:“姓容的老子给你说——”酒肆里有人注意到了此处,扭过头来,陈皮正要借势开口,李青延就笑意融融地拢着他那双淡眉,四下抱拳:“无事,无事,诸位慢用。”

陈皮愤愤地瞪了容姓男子几眼,不死心地在凳上蹭来蹭去,嘴巴一鼓一鼓,濡出点唾沫,像是咒着谁。我不由得想起那些贪饵的鱼,被扔上岸后也是如是不住扭动,圆嘴一翕一张,间或吐着些泡沫。陈皮戳着茴香豆,闪着精光的小眼睛溜溜转了几圈,另挑了句话,绕着弯儿地探询我们的组别。

我初出茅庐,对大赛参要当是反复研读,日日揣在身上。听陈皮这么一问,我不自主摸了摸领口,开始努力回想参要——大赛以三十为限,为棋逢对手,三分参赛者为甲、乙、丙。不论帮派门第,一律从初赛开打。我和李清寒在甲组,青延兄则是丙组。

“甲组,甲组好啊,”陈皮哑哑地笑着,手指不安分地在桌沿划拉,“你俩都是明年子参加武试,今个儿藉武林大赛争个保送名额的吧?”

我惴惴空悬的心安稳下来,回了一声“是。”正好冲撞着另一声“不是。”

我满脸诧异地望向李清寒,李清寒亦望向我。

“分为甲组,不是为大赛免试保送而来?”我想低声地询问他,但话到嘴边,撞上他古井无波的目光,没由来的恐惧扼住我的咽喉。

李清寒淡淡地看了我良久,蓦地眉头一松:“你不是江湖中人。”

他这句话来的突兀又奇怪,倒是引得一直未出声的容姓男子若有所思地抬起一边眉:“小子,那你所求为何?”

当原本对向我的脸庞缓缓地转向容姓男子时,午时刺眼的阳光越过重重人障,柔柔地落进这一隅昏暗的小天地,细细地啄吻着李清寒的下颌与剑眉,直映得那张平淡无奇的脸霎时光彩焕然。

“为往圣继绝学。”他说。

实是后来回想今日,那些乌烟瘴气,日头烛光,我早已忆不真切。字字句句都溶于一湾清泉寒潭,只有那六个字真正记得分明,铿锵明丽如惊蛰春雷,芒种艳阳。

而当下的我,只是心里陡然一惊,一壁为他赞叹羡慕,一壁为自己暗声唾弃。股下也不禁带上几分无法安坐之意。

青延兄叠手轻拍:“好志向,清寒真是年少才俊。”而陈皮勾着容姓男子,低低说了句什么后,容姓男子嗤笑道:“天真,皆是涉世未深的乳儿之见,武林大赛本不过是个形式,出人头地的、妄免武试的、彰显自我的,都不该来。”

青延兄反驳道:“在下倒觉得,有个追求,有个目标,也是挺好的。”他以筷骨指了指自己,“譬如在下,所求不过那头奖之位。”容姓男子并未搭理他,只是扬了扬手中的空碗,扯高嗓子:“喏,小二,再拿点酒来!”人声鼎沸,小二的耳朵出奇的尖,隔着三五张桌子笑道:“容大爷,你可没酒钱啦!”

我嫌这姓容的毫无礼数,又对他出言不逊颇有不满。寻思着反击,又奈何自个儿胆小嘴笨。忽的听他这么一出,电光火石间心里闪过一个绝佳的讽刺:“阁下怎不学贺季真解金龟换酒呢?”

容姓男子斜睨着眼看向我,我心乱如麻,恍惚发觉他生着一双桃花眼。

只听他满不在乎地一笑:“此间又无太白似的人物,我作甚解龟一饮?”

我隐约明了他在说些什么,闷声刨饭,有什么粗糙的毛边在胸口搔刮,又酸又热的水汽在眼里打转。

氤氲叆叇,一切都颤着波纹。高高低低的黄泥黑瓦,错落绵延的木桥水廊,红翎的禽,豆绿的河,一点一点浸渍开了。空气湿漉漉的,我使劲眨巴着眼,父亲的眉眼渐渐清晰起来。

父亲,你道我不知,每每我提起武试,你的眼神都十分复杂。你明明有治世之才,为何偏居一隅,并且,仍不希望我走出去?我想要进入枢武院,不仅为了自己。

容姓男子的脸隐于酒碗之后,青延兄依旧笑得春风和煦,李清寒双手环抱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是厉害的,出来一趟,才知晓自己的天真。我怎么才能进入枢武院呢?武试竞争太大,而武林大赛……我努力地回想曾见过的名家招式,我可否将之融进自己的比试中呢?评客是否因此对我另眼相看呢?还有《武经》第十三式,我还未熟悉,第十四式,我只领悟了毛皮,若是不得不在比试中用到?

大赛之前,这一个拥挤的酒肆里,有多少人是参赛者?那满脸横肉的,可是个中好手?那柳眉杏眼的,可是习过《心针》?那蓄须扎冠的,可是明日的评客?真是评客,那我先前丢人现脸,岂不是都落在他眼里?

或是我想得出神,当我起身去后院小解时,掀帘而出,酒肆外竟打起了雨点。

我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若是我逃离这儿?”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而出,一瞬间就郁郁苍苍。

陈皮

老子待在这儿不晓得好多年生了,老子偝这些瞢瞢登儿也不晓得好多年生了,反正好多年前一来,老子就没有挪过窝。

老子这个口音也难改,但是跟顾客扯皮的时候,老子还是尽可能的操官言。说起顾客,嘿,每年些武林大赛一开,好多面子上不屑的,身都还没转过来就跟老子一摞一摞地把秘籍往裤腰里头塞。

你要问是撒子秘籍啊,不是吹,老子身体底子不得行,脑瓜子还是够用的,几十几十年地泡在这里头,把天下的比赛都看遍了,才写出这么多秘籍来的。不管你是《名家招牌招式大全》、《武生常用招式三十选》、还是《话说评客晋级法则》……嗨呀,只要是市面上流传的,你去问问,哪本不是老子写的?

今年头晃啊晃啊的又到了武林大赛,大赛之前,老子天天都去“太白遗风”晃悠。今个儿来得早,“太白遗风”里只有三五子闲客,老子要等的些人,还没有来。说来也怪,大堂里梆冷,空落得紧,日头堪堪落到门槛那儿。老子缩到容大爷那桌去,要了两刀子烧酒,又泹了点凉面。

容大爷喃,跟以前样的坐得四仰八叉,穿得寠眉寠眼,老子说啥子他都爱理不理的。

老子看到人少,摸到身上的钱板儿给自个来了一卦:

中孚。

还不算好撇。

一到午时,人一下子全冒出来了,姓容的脚上翘的板凳也垫到别个尻子底下去了。你看这一堂拜过去拜过来的“高手”、“大人”些,文籍满腹,还不如老子一囊钱实在。

这垰垰角角的座位根本没得风水,坐过来的老子一个不得喊他卖,一个不敢喊他卖。直到酒都冰巴浸,才来了个好整的。

那个姓唐的肥羊真是飞嫩,被姓容的卷了两句就一脸的阴晴不定,不晓得在东想西想些啥子。看到他掀帘子往后头走,老子赶忙摸上去,这个当头最好推销老子的秘籍。

果不其然,姓唐的出手爽快,一买就是四本。他倒是继续往后头走他的去了,老子隐约听见前头来了人,捕快?嘿,王姑娘?老子杵到后门口子上望过去,就是王姑娘!

老子瞟了几眼,继续往后头走,将将掀开帘子,跟到就是一地的血——

走到后厨杀猪的地方来了?老子正这样想到,整个人一哈子就往前头绊去,血沫子渐得满脸都是,刮咸!

啥子回事?

忽然一下就觉得脖子梆痛,也梆冷。

王锤

我又一次踏进了“太白遗风”。

近来接了一宗不小的案子,关于一个逃匿的杀人犯——我叫他“刺喉”。

八个月前,胡州绸陵一家三口横死自家。三个月前,同样一家三口,不过换成了比邻胡州的栾州下朔。紧接着,两个月前胡州水户、琅山。一个月前,胡州水户。被杀之人,多无权无势且无亲无故,这些案子,也长久悬而未解。是我提议将它们并成一案调查。

水户当地已是人心惶惶,甚有传言,此乃牛鬼蛇神之为。

连日繁重的工作,已催得两鬓竟生出些白发,可我顾不上了——必须在大赛之前将之捉拿归案。

酒旗在空荡荡的天空中兀自扬得老高,天边一圈光晕。

我撩裙跨进了“太白遗风”——“刺喉”的线索中断于此。

酒肆里布帛相接,觥筹交错。我进门之时,有片刻的寂静。

我挺胸抬头,走到了大堂中央。

明晃晃的灯烛愈发摇曳得厉害,酒肆里的一切仿佛都在急速的变换着。

我举起手中的令牌。“官府办案,稍安勿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大堂里。

这里没有横七竖八歪斜的长凳,没有稀稀落落倚躺的醉汉,没有灰败昏暗里摇落的蛛网,烛光下一切失了形影。

我在烛光下候着,任手下鱼贯而入。

这里没有留下二十年前的一丝一毫,连容叔……

“容叔!”我惊叫出来,那一方昏暗角落里的,不正是……

他本面色难看,因我这么一声,不见了。

我心里来不及想什么,脚下便先动了。一个折身,掠了出去。

六月天,说变就变。天边晕开的亮光开始浸出一点一点的雨滴,曳着金亮的尾巴,裹着灰冷的空气。很美,同时很寂寞。

泥土的热气和湿气在脚边蒸腾,街坊里人人都匆忙地往家赶去,几个短褐跣足的小孩儿,抱着伞追逐行人:“要伞吗?要伞吗?买一把,几文钱。”

眼帘已成了水帘,我找不到他了。

我回到酒肆,手下急匆匆地告诉我,出事了。是“刺喉”的手笔,只不过这一次,死的是四个人——一家三口,还有陈皮。

血泼洒满院,雨浇不去,渗进青石板里,又随着雨水自地纹里泛上来,蜿蜒匍匐,湿润鲜妍。布鞋踩上去的时候,声声都浸着橙色的血渍。一家三口的尸体已经僵冷,后颈结着黑色的痂;陈皮还是温热,后颈戳着个大洞,身上也多处开口,汩汩地流着血。

手下扭送过来一个少年,十六七岁年纪,神情慌乱,面色潮红,不停地向他们辩解:“不是我,真不是我,你们抓错人了。”

“姓名。”我道。

他低着头,目光向上怯怯地注视着我:“唐鹤。”

唐鹤?不知是这个姓,抑或这湿漉漉的眉眼,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唐鹤极力朝角落缩去,头埋得低低的,不时向左右瞟去,声音细若蚊蚋,比姑娘不如。

盘问一番,我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但每问他在后院做什么,看到什么,他都说“小解”,然后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我只得先下搜身令,自个儿先往前堂去了。前堂武者还算安稳,

我来到先前陈皮坐过的小桌,李氏二位还留在原位上,李青延面前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此刻铺陈开一些小巧精致的笔具,掐着金丝拢着青黛。见我过来,李青延斯文地笑了笑,眼儿月牙般的,唇间微微咬着几粒白贝。

“曾有人为在下出过一副上句,在下不才,未能达其美意。倒不知今日豪杰云集,可有人一遂他的心愿?”李青延一手揽袖,一手搁笔,“寒弟可否?”李清寒抱胸端坐凳上:“寒某不善辞令。”将将挑起的热度,又被寒泉冲没。李青延也不气恼,只是挑起凤眼看向我。

我假咳一声,凑上前去,只见笺上一列清隽秀挺的簪花小楷——朝霞出云豪气动。正看着,李青延就以三指按笺,将之移向了我:“王姑娘,一赐墨宝?”

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声音,似是欲催我盘问他两句。然而不待我反应,那声音又逝去了。我拈起他的小羊毫,往笺上抹去:“献丑了。”

书毕,正当起身,一直候于左右的手下便凑了上来,言从唐鹤身上搜出一只金龟。

我勾起这只小巧的金龟,猛然愣在了原地:“你与唐天曦……”

还不待唐鹤反应,只听“咣当”一声,李青延望着打翻的墨台不知所措。李清寒递上布巾,他才渐渐回了神。“枢武院,”他张皇地望向唐鹤,又迅速盯向我“枢武院,你们、你,是……”

我神色不明地盯着他,枢武院,为何他提起这个地方?“又与你何干?”

“迟誉”,他的从容淡定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迟誉在那儿吧,他会来吗?今年的武林大赛可是最后一次了。”

李青延直挺挺地钉在原地,而我努力地回想这个名字,迟誉,迟誉……我脑中闪过一幅幅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沉稳的背影上,“迟誉他,应该是……”

等等,迟誉,阿兄,箭,尖头,酒肆,后厨。

尖头,后厨。尖头,后厨。

我回身转向大厅,灯火噼哩啪啦地烧着,为武林大赛而来的武者们不安的坐着,几个小二跑堂穿梭其间,三五姑娘家凑在一起咬耳朵……

我向手下吩咐:“去查查……”

我似乎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


青延

在下此行,所为仅一,武林大赛,笔扫群雄。

在下顶着日头踏尽青石板,终于在“太白遗风”里寻找得一处歇脚地。

一桌四角,分坐四人,一人深浅难测,一人无需在意,一人少年才俊,在下撩撩前摆,坐于最后一角,这桌位置甚糟糕,大堂里那么多盏烛灯,没有一盏能照进这儿来。

父亲从政,母亲从商,在下本可如纨绔子弟般成日吟风弄月,流连街坊,但是一个人的闯入,一切都不一样了。

迟誉。

凡有迟誉参加的武林大赛,冠首之位从未旁落他人。

十四岁那年,在下坐在人群中,头回看见了台中央的他,一招一式。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他使着每个武者的入门功法《武经》里的招式,却打败了无数自命不凡奇招频出的武者。

在下忽然发现,往夕十余载,在下所过生活如一张废纸,毫无可赞之处,那些声色犬马,荣华富贵,竟比不上他的一次挥拳,一个翻身。

一年后,在下也参加了武林大赛,一个稀松平常的中游名次。

又一春,堪堪追着廿十的尾巴。

第三载,四。

第四载,四。

第五载,四。

无论在下名列何处,迟誉总是摘冠之人。

后三年止步第四,原因无他,与迟誉相斗,败在第四。不过也因此结识了迟誉。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迟誉一转头,便看见了在下。

迟誉厚实好学,会一板一眼地与在下讨论招式,也会央着在下教他吟诗作赋。每夕大赛开打,私下切磋之时,你绕我手,我攻你背,他会突然停住:“延四,我悟出了一句诗。”延之乃在下表字,因着在下万年老四,他便调笑,不如改名延四。

迟誉认识在下的第四个年头,在下第六次参加了武林大赛。

角逐第四的擂鼓敲响时,在下又遥遥地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人们一片哗然,想是对这种四年不变戏码啼笑皆非,迟誉无奈地看着在下,“延四,我出手了。”

结果可想而知,一笔不敌两拳,迟誉再摘冠。只是这一次,迟誉要进京了。在下心里老大不乐意,但还是听他絮絮叨叨他如何遇识唐天曦,如何被枢武院看中,如何又定下主要进京。

“延四,”他大致看出在下闷闷不乐,“你并不差于我,我们枢武院见。”

“武林大赛见。”在下扯着他,“明年,此地。”他拗不过我,最终勉强答应了。

他说:“那天与你比武,延四,争第四那场,看着你我忽然又悟出句诗来”,他吸了口气,道:“朝霞出云豪气动……”好半天,羞愧地笑了笑,“奈何对不出下句,延四……”在下没有应他,迟誉又重复叫了几声,在下才生硬地回道:“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不待他唤,在下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不想这一转身就是十载不见。

在下开始变得像迟誉,一样的把一切做到最好,一样的笑脸迎人。

在下踏遍山河,一边求武,一边寻觅迟誉,栾州、程州、沂州、锦州……来得最多的还是胡州,在下不敢漏掉任何一届武林大赛,直到今秋,在下已至而立。

而今忽然有人告诉在下,迟誉已经去了,十年前就去了。

在下颓然地倒退几步,撞在桌角上,凄凉地啸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若何!”最后一个音节从嗓间冲出,就被李清寒死死抓住了手腕,在下的头昏的厉害,恍惚间见到他神情严肃,哈,可笑,在下挣脱李清寒,向门外走去。

这武林大赛,谁爱第一谁便去吧,知己已去,博弈何趣!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


清寒

我本是寡言之人,这是性格使然,非装腔作派。

但我并不是个寡情之人,就如武之一道,我已沉迷十余载,将来还会继续沉迷数十载。

十六那年,师傅把我带到山脚下,对我说:“你已经可以出师了,”见我毫无反应地立在原地,只好自个往下补充道,“将来想做什么?”

“学武。”我记得我这样回答。

“不可教也!”师傅气得胡子都吹起来。

“可是我就是喜欢学武,”我说,“习武,悟道,感知天地灵气。”

师傅深深的看着我,良久,长叹了口气:“你的志向?”

“为往圣继绝学。”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出意外,看见师傅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几根。

为何师傅要叹气?习武,多么好的事情。或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或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声闻辟支悟道觉己,不好么。

“小寒,”师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该出去看看啦,‘为往圣继绝学’之后,可是还有一句……”

我收好甲组凭劵,走进“太白遗风”。

还有一句什么?师傅没说,只是渐渐地往回走去,行至山门,又回身看向我。“先从武林大赛开始吧。”师傅最后的嘱咐在遥远的青山间回荡。

我在酒肆里解决了午饭,又因为一些事延迟了脚程。

我抱剑在胸,一会儿低头想着师傅的话,一会儿抬眼看看四周的人。

容兄虽然落魄,但落魄得坦然肆意,胸中大有丘壑,想是深不可测。

王捕头一介女流,却巾帼不让须眉,办事不差于男人。

唐鹤青涩,可正直真诚,心思细腻,假以时日,或成美玉。

至于李青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工于心计,不过我倒怵他的笑。两眼一弯,就不真实起来。

师傅,这之中有你要我看的东西吗?

 

小二

小的打小窝酒肆里长大,最欢喜遇见外出采购还有武林大赛。八年前大老板走马上任,三五下把酒肆翻个新。搞得小的每日来店里,都犹犹豫豫——这可是昨儿呆的地?大老板把酒肆里里外外弄了个遍,独见店外酒旗时,“太白遗风,”伊个字个字嚼着着,“留着它。”

赶明儿又是届武林大赛,小店挤满了外地人,小的端茶送饭,忙不过来,想来近日无伐外出采购啦。今天王捕头光临小店,捕头姑娘伐明说系什么案子,但小的多少猜着。小的辰光来大勿及咾,正溜回后厨收拾,就见一宁要走进来。小的识得,伊叫陈皮,小的曾见识过一本《武林大赛招式集》就系伊的,小的很欢喜其中一招“封颈”,自后颈一招摁住别宁大穴,老结棍了!

那陈皮一壁往后走着,一壁头支回去望前堂。哪能办?伊快到小的这儿来了!

……

小的忙活之后,又赶回前堂去,路过另一门时,望见容大爷正和一小朋友谈着啥。小的摸了摸腰间的猪毛夹,匆匆地跑开了。


容与

人们都走开后,我才去后厨查看陈皮的尸体。陈皮孤零零地侧倒在后厨的角落里,眼珠瞪得老大,两手空落落地摊着,怀抱里尽是自己的血。我有些唏嘘,上前去替他合上眼睛。“多么闹腾的一个人啊,怎的到死后没人来收尸?”我轻轻地笑着,瞥了眼不远处叠在血泊中的一家三口,“叫你积点阴德,别总是弄那些野狐外道的,翰音登于天,贞凶。”

在后厨略略小站,我悄悄地步进前堂。唐鹤那孩子正被王锤审问着,像是为了……一只小乌龟?这金龟印本是王锤买给小唐的,后来小唐又掉在了我那儿,先前截住去小解的唐鹤,我便把它还给了他儿子。都说虎父无犬子,可这唐鹤优柔寡断,也太不像小唐了。

当他听闻我是其父故人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一个劲央我劝小唐出山进仕。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他失望了一会儿,目光却奇异地坚定执着起来。倒是快璞玉,我想,小唐也不只把这孩儿当姑娘养着。

——自从十年前一别庙堂,我有多久没看到这样坚定执着的眼神了?

我这辈子大概就分两部写的,前三十六年,什么都是,往后,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是的时候,我管理着枢武院。枢武院很微妙,其中的武者不算官,但又有上朝议政的权利。每一个通过武试的武生,都必须先留在枢武院一年,再由枢武院分配官职。

事情便恰好发生在那一年,那一年,我南下寻找好苗子,唐天羲陪在我身边,我们寻得了迟誉,寻得了王尚。遇见王尚时,他手里抱着小小的一团,是他的妹妹,脚上还缠着些裹脚用的布带,她不愿母亲为她裹小脚,便偷偷随着王尚一路溜了出来。后来我们打算为她起名王希,可她偏自个执拗地选了个“锤”字。王尚擅弓法,迟誉便经常求教于他,带王锤的任务大多落在我和小唐身上。

那一年,新帝即位,大兴变革,收天下之兵,焚武学经典,削枢武院之权,减武试之名额次数。大批武生绝食静坐,枢武院之众人,长跪金銮殿下,恳请收回皇命。

我跪在最前头,大声地读着启奏之折,身后尽是枢武院的武生。新帝笑了:“乱臣容与,勾结逆党,抗旨不遵,于皇宫之中发起暴乱——”他自龙椅上缓缓起身,举起手中弓箭,“王尚,朕赐你御前配弓,护驾!”我一怔,望向一旁的王尚。

王尚吓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望向我,睫毛上尽是汗珠:“老师,我,我不想死。”

新帝高喝一声:“王尚!你想抗旨不遵?”

王尚的眼睛越发空洞了起来,他从我眼前缓缓起身,整个人飘忽地,接下新帝手中的弓箭。

我的心中雷声阵阵,目不转睛地盯向王尚。

“王尚护驾有功,加官两品,加爵一级,赐封地五十里。”新帝笑着,“射!”

王尚一个激灵,手指搭在弓上。

“王尚护驾有功——”王尚的箭脱弓了,直直射向欲往前冲的迟誉。

其后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每每回忆起来的时候,都记不真切,只记得獠牙丛生,荆棘遍野,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越远越好。

一夜之间我什么也不是了,四肢一日比一日来得僵冷,心跳一日比一日来得沉闷,行尸走肉般,勾连在这世上。

武林大赛搅得整个江湖又喧闹了起来,或许如我这般温水,就该尽早离开水户这锅沸水。

我这样想着,朝前堂走去。

午时阵雨已止,天边出了些日头。官府似乎已笃定谁是凶手,开了店门,被困多时的武者稀稀落落结伴出了酒肆。

我回到小桌,去够那碟没有吃完的茴香豆。一张墨笺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笺用的是上好的纸料,被人一笔一画涂满了诗句。最右边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朝霞出云豪气动”。我摸着下巴,不由得笑了几声,平仄且一概不论,单这簪花配豪气,就够有人好笑的了。

第二列则过于平淡:“凡鸟尚羽花容妍”。是个女子笔法。

第三列同是簪花小楷,约摸是出句之人的对句:“暮鼓惊风壮志酬”。

第四列字清俊挺拔,写了几字,又划掉了,最后留下句“千江入海乾坤还”。是那个要为往圣继绝学的小子?

最后一列中规中矩,不过也有了几分落落大气:“夜雪覆关战尘惊。”

我翻来覆去看了这笺好几次,闷声笑了出来,一群小儿,痴言妄语,不过,倒有几分意思。

我以茴香豆蘸着桌上洒落的墨汁,留下了我的句子。

徐若然

2016年11月


注:“实是后来回想今日,那些乌烟瘴气,日头烛光,我早已忆不真切。字字句句都溶于一湾清泉寒潭,只有那六个字真正记得分明,铿锵明丽如惊蛰春雷,芒种艳阳。”系化用他句,原句似在读书见偶然瞥见,后念念不忘。写至此处脑子里不断回响的只此一句,惭愧挪用。

又,致敬《致命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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