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忽临暴雨,匆忙展伞时,老天已倾盆撒豆。慌步雨中,人无踪迹,四下唯见白茫茫一片,如江上行。狂风挟雨来回穿身而过,寒栗!霎那敬畏大自然。收伞入屋,百米不到,浑身淋透,夏日大雨真是气势逼人啊!
收拾停当,煮白茶驱寒。
茶烟未起时,看到一篇文章:去书店不知买什么就买白色书籍。好奇,入观,阅通篇,最讶异的是日本白川静老先生在《常用字解》中对白的解释,“白,象形,变成白骨之后的头盖骨形状。是经过风雨洗礼,皮肉脱落变成白骨的脑袋形状。因此就演变成‘白色、空白’的意思”,在雨日读来,顿觉森然。那么崇敬白色的民族,竟然此般释”。遂翻旧书,有言:日本人认为时间是循环的,白色表示事物的终止,是进入下一阶段的准备状态,他们认为人死后最美的所在是白色的世界。这与我们的部分观点是一致的,佛教传入中国后,五行中,国人认为人死后所去的西方世界即仙界对位的是白。以头盖骨说白似乎也可解。
但国人对白的释义却与白川静老先生很不同。据隶定字形解释,白,会意,字从丿,从日。“丿”意为“不”,写在“日”的左上角,表示“在前的不算(日出前的天色不算)”,转义为“开始(从日出开始)”。“日”指太阳。“丿”与“日”联合,表示“从日出开始(到日落前)的天色”,唐李贺写有“雄鸡一声天下白”,中国传统的黑白太极图中的白色和易经中的白色都象征着阳,生命的原色。
虽然国人以“阳”释“白”,日本人以“亡”释“白”,但今国人与日本人对白色却有着与释“白”相反的观点,日本人从古而今尚白,古日本的《衣服令》中白色衣服象征最高级别;古来日本新娘嫁衣为白色,称“白无垢”;日本传统文学美以“风花雪月”为上,除了风之外,花、雪、月都是白色,日本最早诗歌总集《万叶集》中歌颂白色的诗歌占41%,520首和花有关的诗句中,白色花204首,列第一...白色在日本代表纯洁、神圣、喜庆。而中国虽然殷商、西周时代也时有以白为祥,《礼记》载“殷人尚白...”,然,在后世漫长的汉文化里,白非吉色。白是丧服的颜色,《礼记·郊特牲》:“素服,以送终也”。白也是平民服装,所谓“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唐宋时白衫仍是便服,也兼作凶服,即丧服。宋乾道年间,礼部侍郎王曮上疏请禁服白衫,后世遂专作凶服用。此外,白又是五行中西方之色,而西方主兵事,古代多白袍将士,《梁书·陈庆之传》:“庆之麾下,悉著白袍,所向披靡”。汉语“白”字,除了表示色彩外,还转义为无效果、无价值的东西,如白费、白给、白食;也常把空无一物的东西,用“白”字来加以修饰,如白开水、白丁。
白是无,也是一切的有。白,在于它永远只是白色,它由光转换,并且一直在改变,似乎在里面可以看到彩虹的颜色。日本设计师原研哉在《白》里写道:“白是一种特别不寻常的颜色,因为它也可被视为没有颜色。在过去,日本人将一起事件发生之前存在的潜在可能性称为‘机前’。由于白包含着转化为其他颜色的潜在可能性,它也可被视为‘机前’。简言之,白同时是‘全色’和‘无色’。白这种能够脱离颜色的特性,还能包含‘间’和‘余白’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感,以及‘无存’和‘零’这样的抽象概念”。近些年渐兴的极简生活、断舍离都是白的延展吧,或称“白的生活美学”,日本东京涩谷区有家只卖白T恤,北京国子监有家“好白商店”,从外到内都是“白”的,白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茶香飘来,老白茶在象牙白的陶土壶里沸腾开来,为防溢出开盖敞口煮,茶汽从壶口不断涌出,雨天氤氲的屋内渐渐满盈茶香药香。有说白茶放三年可当药,至七年,就越发贴合它的名字——寿眉。寿,长久之意;眉,“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女儿态,想想都是好茶。未几,出汤,入杨雄手作的灰釉六角杯。茶杯棕底泛白,冬日初雪薄薄覆在泥土上的那种颜色。茶杯略大且形制硬朗,老白茶棕红色的茶汤醇和温润,两者相得益彰。入口,七年的时间让茶汤从春天的鲜香转为醇滑,甚至连茶性也由急躁寒凉酝酿成了温婉,热茶从喉咙滑入心尖,在经历暴雨洗礼后真真安慰五脏六腑,让人满足。当然,白茶的“白”非空无一物,而在描摹茶叶色白,另外从“白”的本意“阳”这个角度也可说道,白茶是茶类中工艺最本真的,即采茶,日晒,干燥即成,是日光是白天所酿造的茶,故名“白”茶。在云南有款与之对位的茶,唤曰“月光白”,说是在月光下制作的普洱茶,奇香,样子好看,上片茶芽白,下片茶叶黑,犹如月光照茶芽上。余觉得茶色的白用月白形容最得当。古人认为月亮的颜色并不是素白,而是是带着一点淡淡的蓝色或青色,而白茶的干茶白中有青,恰似月白。
盘腿临窗,听古琴曲《山居吟》,见天地混沌,风雨飘摇,心忽地安静下来。庄子《人间世》有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喻心虚空,纯白独生,入澄澈明朗之境。这会儿,大雨屏蔽了城里的车马喧,似乎心归南山。“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大音,世界上最大的音,涵盖一切天地自然的音声,巫娜老师说当我们理解声是无处不在的时候,对于自己创造出来的声音要格外小心和珍惜。此刻这漫天雨便是大音。希声,虚无和空,一切万物发出的一切声音,这世间雨声也是希声。虚无、空、白,又是一切。想起年少时看过的一个功夫电影,情节已忘,只记得男主修炼的极致功夫是把眼睛练到能看到流水毫厘之间的暂停。这毫厘之间或许是万物的留白吧。
宗白华老先生说“留白”是“融入万物内部,参加万象之动的虚灵的道”, 它是中国人的艺术审美,是中国人的生活智慧,是中国人的哲学,雅称余玉。
留白,于生活,它是余时、闲时。它是我的这会儿,听琴啜茶望雨虚室。周作人书“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之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受,生活才觉得有意思”。这些无用的游戏是张潮《幽梦影》中所写:“闲则能抚琴,闲则能游名山,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这些无用的享受是文震亨《长物志》的花木、水石、禽鱼、书画...
习古琴数年,师巫娜老师,师说“音与音之间的留白才是每一个音存在的道理。有了留白就会有气息。留白,没有音,没有旋律,也没有节拍,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其实还有音乐存在。它是音乐组成的重要要素,至少它占二分之一。把注意力放在这个空白处,当感觉到,意识到,听到这个留白当中的音乐时,韵就出现了,所谓的韵,就在于此”。古琴弦长很长,超过一米,音低频率缓余音长,十秒有余,故弹按吟猱绰注时均有余音,余音后即“留白”,当琴人的手按在弦上于两个徽位间往来时,余音甚至无音就像禅一样微妙,如雨天这曲《山居吟》,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看山月江风,听鸟啼花落。似乎无音,却意韵悠远,改写松尾芭蕉的俳句可描摹此刻:抚琴已止,但我仍然能听到,声从雨中来 。中国文人乐家以“韵”或者说以“散”,以看似“无节奏”,看似“自由”和“留白”来反对西乐体系严谨的“技术至上”,正如禅宗以“见性成佛”来反对西方哲学的繁琐一样,习古琴在熟练的指法技术后,更需要的是“悟”。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尤记初欲学琴,入某琴馆,敬畏乐难,对面琴师释语:古琴,三千多年了,很古老,自然相对简单,好学易上手。现在想来,估计他咽了后半句:上手容易,但学好却非五载十载功夫可成,光“留白”就需丰厚学识去涵养,需无数修为去参悟。“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已入琴的须弥山,且慢慢修习。
两大杯老白茶入腹,神气清爽,且再来一杯。撇了眼茶炉斜后方的那副立轴,书院友人所赠,空空白宣,浓淡几枝墨竹。立轴的那片白似乎是窗外这雨,白雨跳珠乱入竹叶上,叶儿都晃动起来了。宗白华老先生说“中国画最重空白处。空白处并非真空,乃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计白当墨,那白有时是雾,迷蒙中隐着慈悲菩萨;有时是风,卷地而来欲吞了那几片竹叶;有时是云,带你去柳暗花明处的云;有时是雀鸟,唧唧喳喳地在竹林里嬉耍;有时是山海经里的九尾白狐,仅露出一截尾巴...但更多时候这白是茶炉飘过来的茶气儿,这几片竹叶儿不知醉茶醉了几了,估摸这会儿又醺曛然了。画中的题字并不规整,有活泼态,今儿喝茶舒畅,就按评以“布白停匀,一气贯注”。
为“ 留白”,而“计白”,再“布白” ,敬畏古人对形之外的“白”世界的讲究和用心。想到文字设计,近年国人才开始重视汉字字体的设计,且不说“白”,还在“黑”中摸索,而日本在这领域发力更早些,水准很高,如评价“汉字就如同一幅画”的平野甲贺,他将手绘文字应用到近7000本书籍装帧中,持“字体必须像空气一样,可以放心地呼吸”的理念,他的设计能让你感受到文字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其它的设计大师田中一光、鸟海修、杉浦康平、原研哉、胜井三雄...无不做到了文字设计“颠覆传统,不忘传统”。而对字体不仅计较“黑”更留意“白”的我们,相信来日会循着古人的大智慧有大成。
门铃响,收快递。这雨天送快递,真难为快递小哥了,好在雨转轻微。是杨青老师的《琴赏牡丹》。说牡丹亭,打古琴谱,成曲,敬佩老先生的文雅和古典。看了很多遍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迷如花美眷的沈丰英(杜丽娘)。昆唱依字行腔,字少调缓,缓处见眼,力在水磨调。昆腔的水磨调起自明中期,明末时古琴的指法和风格也转向“声少韵多”,两者审美渐趋同。杨青老师将传统昆曲的工尺谱译成古琴之减字谱,于每一公尺之音对应减字指法,于两音变化间上下往来,于板眼虚实处吟猱绰注,以实迎实,以虚应虚,以白对白,大美。昆曲的“留白”不仅在于唱腔的磨调,也精彩于“白”的戏台,空空戏台,“白”可见小亭深院,烟波画船;“白”可呈时光流转,阴阳两界...那无处不在的留白,教人“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因了这“留白”,眼睛在生旦静雅的衣袖间流连,耳朵在软糯的唱词中沉醉。留白,疏而不空,纳万象。想想,生活亦当如此。
大雨,白,转小雨,渐无。
白茶一壶,喝完。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