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我的叔叔就处于疯子状态,我所说的疯子即指精神上有问题的人。
我爷爷奶奶只有两个小孩,一个是我爸,另一个就是我叔了。在那个极需要劳动力的时代,家里只有一两个小孩是十分罕见的。就像我的外婆生了八个,这不得不使我惊叹当时女人如母猪般的生育能力。
小时候,我常想,妈妈这边兄弟姊妹成群,家族系统可谓庞大,可到了爸爸这头只落得一个兄弟,势单力薄,有时甚至嗔怪奶奶为什么不生个女娃娃,这样我就有个姑姑了。奶奶苦笑着跟我说,生是生过,可惜这娃命比纸薄,没养活。
后来,我才明白,判断一个女人的生育能力,不能只看她膝下有几个孩子,还要了解她流过几次产,又有几个小孩是夭折的。
我爸和我叔虽是同一根藤上下来的人,但性格却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爸像极了我奶奶,散漫成性,做事拖泥带水,我叔像极了我爷爷,精明能干,做事利落干脆。因此,在爷爷眼中,小儿子才是那个能成大事的人。每每下地干活总要叫上我叔,大儿子随意。
爷爷每次从地里回来,累得直不起腰,就会一边喘粗气一边朝我奶奶破口大骂,在难堪的骂声中,身子本就不高挑的奶奶显得更矮了一大截。
我叔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到了家,继续忙活家里的事情,挑水、劈柴、扫地······样样不落。
关于父亲对母亲的责骂,一方面,他以保持沉默的方式来捍卫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享有的权威和尊严,另一方面,他用体力劳动来尽量减轻母亲的负罪感。我爸则待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因为他更没有资格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他不想管,懒得管,也管不了。
世事难料,压根也不会想到,我叔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最终竟会变成一个疯子。
叔叔的疯——为爱所困成疯。
我叔身强力壮,长相英俊,还能吃苦耐劳,是很多未婚女子梦寐以求的择偶对象。乡里媒婆为我叔介绍了一户好人家的姑娘,叫我爷爷奶奶带着彩礼上门求亲。
当时交通不便,加上路途遥远颠簸,我爷爷天不亮就挑着满满两箩筐的东西开始赶路,我奶奶则像个小孩子似的紧跟在我爷爷身后。
经过“三顾茅庐”之后,女方家里终于答应让我爷爷把人接走。那时,并不作兴婚礼,只要进了家门,就代表是一家人了。就这样,我迎来了我的婶婶。
不知是濡染了我爷爷的坏习惯还是骨子里自带的基因,我叔有事没事总爱碎碎念念,乡里嘴皮子厉害的妇人恐怕也要对他甘拜下风。更糟糕的是,我叔脾气暴躁,一急就会忍不住动手打人,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暴力倾向。
听我妈说,我婶婶在我叔手下不知道挨过多少骂,身上到处有淤青那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我爷爷奶奶为此事多次劝诫过我叔,可是效果甚微,我叔依然是我行我素。
我问我妈,我婶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我叔会这样对她?听我妈的描述,我婶子应该是个很温柔、漂亮、善良的姑娘。
她擅长女工,自她来以后,家里几乎所有人的袜子、鞋垫、衣服之类的都由她亲手缝制。婶子还特别喜欢小孩,我妈说,他们都下地干活时,我婶婶就小心翼翼地抱着我,坐在门槛上,嘴里哼出动听的歌谣,轻轻地拍打我入睡。长大的我能够想象到那幅温馨的画面,只是遗憾自己对婶子的容貌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可能我叔觉得他需要的是一个与他能力相当的女人,最好家务农活样样精通,像我婶婶这样小家碧玉型的,每天只会和针与线打交道,是令他感到非常不满和羞耻的。所以一累瘫回到家,总要拿我婶子出气,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拳脚相踢。
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过日子,不奢求幸福一生,至少能安稳一世。但是我婶子连最卑微的要求也无法得到保障,在无数个胆战心惊,以泪洗面的日子里,我婶子由最初的伤心,逐渐灰心到最后的死心,最终下定了决心要离开我叔,离开我们这个水深火热的家。
婶子走后,家里冷清不少,但全家人更多的是关注我叔的一个状态。不过貌似这担心是多余的,我叔照样该吃喝就吃喝,该做事就做事。我们心里嘀咕,看来失去老婆这事对他打击不是很大。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叔渐渐变得越来越古怪,经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喜欢一个人躲在阴暗的房间里,灯也不开,僵硬地站在书桌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刻有花纹的白色玻璃窗,乍一看就像一座活雕塑。我爷爷喊他,久久也没有响应。
爷爷去世之后,我叔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有时会出现人格分裂。前一秒如正常人一样跟你说笑,后一秒像是突然被鬼神附体,骂得你狗血淋漓。
唯一庆幸的是,我叔这病只在家里发作,就不会对外人造成影响或者说危险。但是乡里人彼此心照不宣,见到我叔都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小时候,不懂事,经常和我弟潜入我叔的房间,仿佛那就是一个秘密基地,藏着无数的宝藏召唤我们去探险。走进我叔的房间,你会误以为闯入了一个女生的房间,屋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整洁有序地摆放着,就连被子也叠的棱角分明。
我俩鬼鬼祟祟地在里头东翻西找,除了找到几样稀奇的玩意外,幸运的时候,还能收获几元或几角钱。于是,开心火速地逃离现场。不过,有时“作案”时间太长,凑巧我叔赶到房间,一声呵斥之后,我俩就被他轰出门外。
小孩是天生的演员,最会看大人脸色行事。
当我们见叔叔并没有显出怒不可遏的神态来,反而用一种少有的温和眼神看着我俩时,我弟就会像猴子一样爬上我叔的后背,抓绕他的头发,害得我叔咯咯直笑,然后我们仨一起大笑。在我们看来,叔叔俨然不是一个大人,更不是别人眼中的另类,他和我们一样就是个孩子。
不发病的叔叔一点也不吓人,可一旦发起病来,令人寒毛颤抖。只见他青筋凸起,眼珠爆出,面目狰狞,张开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了你一般。这时,我和我弟大气不敢出一声,溜得比兔子还快。
我妈也遭受过我叔的毒打。
在某一天,天空突然变得暗沉下来,团团乌云像大军压境般行进,天和地融合在一起,雷声沉闷而又迟钝。闷热,热的树上的蝉不停地聒噪。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大雨,眼看就要来了。
我妈担心地里的油菜被打湿,急匆匆地拿起扁担和一捆麻绳就出门了。正睡在摇篮中的我可能被隆隆的闪电声吓醒了,立即哇哇大哭起来。无人在家看管,我叔的怨气慢慢在心中积蓄。
在持续不断的哭声中,妈妈浑身湿透的回来,撂下肩上抢救回来的油菜,连忙把我抱起喂奶。可是奶水不够,我仍然不停地吵闹,哭声夹杂着雨声好像故意在挑衅我叔。
他夺门而出,径直走到我妈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扇了我妈一巴掌,我妈的脸上迅速感到火辣辣的。由于重心不稳,我妈摔倒在地,我也被甩出几丈远,于是哭声更加响亮,我叔不依不饶,往我妈身上连踩几脚。头发上的雨水和着泪水顺着我妈的脸颊往下淌,手无缚鸡之力,她只能默默祈祷我叔能够消气,恢复理智。后来,去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妈的鼻梁骨被打断了一根。
我叔就像埋藏在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能引起爆炸。
我说过,你经常可以看到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那张长方形的木桌前,有时桌上放着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发黄的旧报纸,对着那些报纸,不知道他嘴里在念着什么,一站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一年四季,寒暑往来,都是如此。
当我叔决定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整个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水也帮我奶奶挑好,被子放进了床头柜,他桌上那些报纸也放进了抽屉里。
我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一句话也没留给我们。是生是死,至今仍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