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许多关于童年的记忆,散落在青砖灰瓦的老屋里,带着陈旧的烟火气息,譬如老式灶膛里的草木灰,譬如铁罐子摇出的脆脆的米泡儿,譬如圆圆的磨片,譬如咯吱作响的老水井…平常它们安静地蛰伏在记忆深处,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因着一个话题,一个词语,或是一首歌,一抹月色,它们便一跃而起,星星点点,如灯下尘。
1
我家的老屋原来在村子的最西头,家门口有一方水塘,屋旁有一条水渠经过。夏天,池塘里积满了雨水,水面上的绿浮萍挤挤挨挨地,像是要蹭到我家的院子里来。
这水塘里没有别的景致,连鱼儿也没有,只有这绿汪汪的浮萍,绿汪汪的水,和呱呱叫的青蛙。浮萍使劲地长,青蛙使劲地叫,有时候吵得人睡不好觉。爸爸经常拿一根长竹竿,把浮萍捞起来喂猪,被捞的地方空出一块,过不了几天,又长得密密匝匝的。
只有深冬,水浅得要见底了,水面结了厚厚的冰,我们才敢下到塘里去,捡些碎瓦砾或冻得僵硬的土块砸冰玩。有时候从学校放早学回来,太阳光照着这池塘的冰面,有些干枯的水草也被冰封了,看起来晶莹剔透。有人提议过冰河,立即有人响应。岸边的草丛覆着一层白霜,孱弱的阳光还不能驱走寒意。过冰河的,穿着破烂的棉衣,猫着腰,嘴里哈着白气,终于到了对岸,乐得哈哈笑。运气不好的,踩到薄处,“咔”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早就一脚踏进了泥巴里。那时候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鞋子,大家一面幸灾乐祸,一面为自己的伙伴回家要吃“栗壳儿”捏把汗。
我的老家是烧柴火灶的。做饭的时候,炊烟从瓦缝里钻出来,东一绺西一绺,很好看。饭好了,炊烟散在蓝天里,大人出来扯着嗓子喊着自家娃的乳名,“猫儿,狗儿,吃饭啦!”
我家隔壁有个锦英奶奶,喜欢逗孩子,我端着饭碗经过她门口,她总是瞪大了眼睛很夸张地说:“哎哟!又是盐菜炒饭呐!你奶奶怎么舍不得放油呢?一点儿油也没有嘛……”我一瞧她的碗里,一碗饭黑乎乎的,似乎油很多。我回家跟爸爸妈妈把锦英奶奶的话学了一遍,爸爸说:“你听她的!她吃的是棉油!”
冬季,地里的庄稼该收的收了,该播的播下,红薯藏进地窖,甘蔗也砍了埋在地头,人们闲下来了,下乡爆米泡儿的也来了。我们一个比一个兴奋,围着那个神奇的机器看稀奇。
炉火上架着黑乎乎像大炮一样的爆米花机,师傅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摇动着,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一团白烟升腾而起,热腾腾香喷喷的爆米花便装满了大麻袋。就跟变戏法一样,生米进去,熟米出来,少的进去,多的出来,还带着丝丝甜味儿。娃娃们顾不得烫手,等不及到家,抓起一把就吃。
米泡儿是大米做的,还有一种糯米做的,叫阴米。糯米蒸熟,扒散,在通风处阴干,炒阴米时拌以细铁砂,受热均匀,不会糊,等到焦黄,铲起,过米筛,装坛。有的人家将阴米涂上红绿色,炒出来花花绿绿的,特别好看。到了腊月,家家熬糖,炒阴米,做米花糖,空气都是香甜的。
有一种三角形的合叶子,又薄又脆,比红薯干好吃。我家里有一只小巧的黄坛子,坛身绘着喜鹊梅花,盖子是倒扣着的,专门用来盛合叶子。一次,我们在邻村看完电影回来,我肚子饿了,便掌着煤油灯去黄坛子里挖合叶子吃。没想到,我的围巾的穗穗儿掉进了灯罩里,火苗一下子蹿上来,瞬间,围巾,头发,全着了!耳朵也遭了殃!就像大人说的,这就是好吃惹的祸。
2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家在村子东头建了新屋。院子宽敞得很,爸爸把它建成了“百花园”,栀子花,月季,蔷薇,菊花,腊梅,美人蕉,各个时节,总有花开。还栽了很多树,葡萄,石榴,桃树,梨树,槐树,尤其是两棵挺拔的水杉,像两位英姿飒爽的士兵,一左一右守着大门。树也开花,苦楝树开紫色的小花,泡桐树开的花像喇叭,槐花一串串的,洁白如雪。石榴花特别灿烂夺目,红得像一团火,一片霞。
厨房也敞亮多了,原来的厨房顶上只有一小块亮瓦,光线不好,加上屋顶和电线上垂下的黑烟尘,看起来黑糊糊的。这个厨房不仅头顶有两块明晃晃的亮瓦,还有一扇大窗户。窗户的格子是木的,没有油漆。这个窗户有个好处,隔壁的叔叔婶婶若是要借个扳手,借个斧头,或者打气筒,不必绕到院门口,说一声,就从窗户递出去了。
我们建这个老屋的时候,许多人家不再用土砖来建房了,用青砖或红砖,比土砖结实多了,经得起风雨。我们村里有一口窑,烧出来的是青砖。红砖更体面一些,要去砖瓦厂买。
灶台砌在厨房的一角,灶面很大,一前一后,嵌了两口大铁锅。大人们叫它扯火灶,前面一口锅里炒菜,后面锅里可以烧热水或温菜,节省柴禾。在两口锅之间,靠墙的地方掏了一个圆洞,刚好放一只陶罐。灶门口有个方形的小洞,是搁火柴盒的。灶面不仅糊了水泥,还贴了白瓷砖,灶身刷上一层白石灰,看起来整洁美观。
灶膛中心有一排炉齿,这是漏灰用的。每次做饭前,用火钳在灶膛轻轻拨一下,青灰色的草木灰便从炉齿缝里漏到底下。
这草木灰是大有用途的,妈妈常用它们来肥田。菜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后,必会撒一层草木灰。腊月里磨汤圆,雪白的糯米浆随着石磨的转动从两扇磨片的夹缝里缓缓流出,石磨底下搁一只大浆盆,米浆的细小支流在这里汇聚,不大一会功夫就接了满满一盆米浆。另一只大盆,底下铺上厚厚的草木灰,再垫上一层细布,米浆舀在细布上,草木灰吸了湿气,慢慢地,稀稀的糯米浆变得浓稠起来,成团了,可以搓汤圆儿,也可以晒干了备用。
最好吃的莫过于油炸糯米丸子。新磨的糯米团搓成一个个圆球,再用手掌压成扁圆,下油锅炸。糯米丸子将熟时容易裂开,“哧”地一声,糯米丸子裂成两截,露出雪白的糯米糍,有些甚至长出小角来。我家多半是蘸红糖吃,我的六姨妈会做带馅的糯米丸子。青豌豆蒸熟,捣成泥,拌少许盐。馅料简单,吃起来却别有风味。
老式灶,掌勺炒菜一个人,灶门口添柴火也得要一个人。灶门口这个人还挺重要,要时刻关注着锅里的情形,锅里要大火爆炒,你不能让它瑟瑟叫冷,锅里的菜准备装盘,你不能再来三把猛火。
小时候,我对于“烧火”这个词的理解仅限于往灶里添柴加火。除了这个差事,饭前抹桌子,摆碗筷也是我们小孩子的事儿。
烧火不仅要添柴,还要顺便在灶膛里烧一大壶水。“大壶”并不大,反而精巧得很,细细的脖颈,圆圆的肚子,像一只小花瓶,只不过它通体黝黑,往地上一搁,一圈儿黑锅灰。
灶膛很大,在一侧放一只大壶是没有问题的,灶里柴火烧得旺,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也把大壶团团拥住,不大一会儿,咕噜咕噜,水珠乱跳,水开了。
大壶放进灶里的时候要靠边放平,壶底用火灰围一圈儿,这样稳当些。水开了,用火剪夹着细细的壶脖子出来时也要端平,不能用火剪的顶端,那样费力,还会泼掉。起初,这些都是奶奶亲自做,我只负责添柴火。我常常帮倒忙,要不就是把大壶捅倒了,要不就是把一壶水烧得只剩小半壶。奶奶并不怪罪我,她在灶上,我在灶门口,油盐酱醋,一餐接一餐,慢慢地,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我最不喜欢烧的是稻草和麦秸,不经烧,灰多,做完一餐饭,灶面前一层灰,衣服上一层灰。但有些时候还非得稻草不可,摊豆饼,炒花生,炒米花糖,火不能大,急不得,这时候就得性情温和的稻草出马了。
倘若是煮粥,稻草只能作引火柴,要烧棉梗,劈柴才行。奶奶说,大火煮粥,细火炖肉!
奶奶只字不识,但是经年累月的生活也教会了她一些哲理,譬如她天天念叨的这句:人要聪明,火要空心。
我很小的时候,不晓得这个道理,以为柴是越多越好,不停地往里塞,把灶里塞得满满的,厨房里只见烟不见火,浓烟滚滚,熏得人直咳嗽。奶奶说,你这是烧窑呢!人要聪明,火要空心,知道不?我点着头,其实不太懂。
若是冬天,在灶里烤几个红薯,或者土豆,又香又暖。烤糍粑是最方便的,只需把糍粑搁在火剪上,伸进火里烤,看着糍粑一点点鼓起来,表面焦黄,散发出糯米的诱人香气。有时候忘了形,烤成一块焦炭也是常事,照样吃得下去。在烤熟的糍粑中心挖个洞,填进红糖去,嚼起来咯咯响,就更美味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个规矩,早到的前十名同学要将名字写在黑板上,我们都把这“前十名”视为极大的光荣。有时候回家来,饭却没有做熟,心想着,“前十名”要泡汤了,焦急万分。奶奶便会给我炒一碗菜粥。新鲜的萝卜菜苗,和早上的冷粥一起加油盐炒,碧绿油亮,十分好吃。吃完菜粥,我便风风火火地往学校跑去。
锅巴粥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特别是夏天,喝一碗焦香四溢的锅巴粥,嚼两根酱萝卜,过瘾!
时隔经年,纵然我早已会做一桌普通的饭菜,也曾在富丽典雅的餐厅里品尝过大厨师烹调的美味佳肴,但那些都不能胜过儿时老屋里的烟火,它那么暖,那么朴素,余味悠长,以至于我常站在岁月的深处,频频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