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高中毕业后的暑假，我人生中第一次过上了黑夜颠倒的日子。倒不是我肆意放纵尽情享受着高考过后的狂欢，而是我找了一份夜班的兼职。

      在一个100平方多米的仓库里，没有风扇，更别说空调了，那时的广州每天30多度的天气，白天如同置身闷热的火炉，哪怕是静坐亦是汗流浃背，夜晚才是适合在那生存的温度。每天的工作就是打包、贴单、扫描，如此重复一个晚上。此前的20年岁月里，我从没踏出过原来生活的那个小镇，那里的人作息规律，那里的人一认识就是好多年。

      一个月前我还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身边的人大都一个模样，统一的校服，差不多的发型，几乎人人脸上戴着一副沉重的框架。而转身，像是被扔进了一个人口大熔炉，在那些黯淡枯燥的夜晚，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听见了许许多多的故事。

      单调重复的工作在漫长的黑夜里特别使人煎熬，好在只要手脚麻利，聊天解闷无甚大碍。始初朋友伴我左右，然而几天过后朋友便离开了。有人走了，便自然会有人来代替她的位置，不久我结识了新的朋友。绿头发，紧身条纹露脐上衣，喇叭牛仔裤，帆布鞋，手机插在后裤兜里，小A的出场形象有些不良少女。

      因性格豪放且家境殷实，故小A又被戏称豪姐。凭着与生俱来的喜感和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小A近乎在一夜之间和整个仓库的人熟稔起来。当我还在警惕她的自来熟时，她已经熟练地挽着我的手带着几个刚刚认识的人，在凌晨五点穿街走巷，寻找早餐铺。

      “这个地方我熟，以前我和我的前男友就住在这边，我知道哪里有最好吃的早餐。” 

        “天哪，我前男友的车就是这个牌子的，我现在一看到这车就受不了。”

        “以前我和我的前男友经常来这条街散步了。”

        初次认识小·A·便把她的家境、感情、生活和盘托出。健谈是个好事，但初始便如此不设防地谈自己的私事倒显得聒噪了。原来是个衣食无忧的女孩，因不满父母干涉她的生活且前段时间受疫情所困，在家百无聊赖，如今想要出来纵情狂欢。那夸张的绿头发便是她高歌自由的标志，奔着追回前男友的目标回到了这里。

      “我和我的前男友认识两个月，谈恋爱两个月，分手两个月。我好想他啊。”当小A第N次提起他的前任并多次询问我们他像不像渣男时，帅大哥忍不住吐槽：“TMD，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很渣啊。” 故事不长，还是大学生的小A某次和朋友去吃宵夜，烧烤店的老板要了她的微信，此后在微信上各种糖衣炮弹，不久小A在爱清的漩涡中甘愿在烧烤店里充当免费的劳动力，甚至借了一万块给烧烤店的老板用于资金周转，在一起两个月后分手（剩一千块没还)。“可是就是舍不得啊。”用小A的话说，就是她忘不掉那些美好的回忆。他愿意开车到很远地方去买一杯她喜欢的奶茶，带她去她喜欢的那家店吃饭，还有那些甜言蜜语。

        “阿司啊，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时真的好甜好甜啊。”

        “可是他也真的很渣很渣呀。”

        “管他渣不渣，我只是想谈恋爱而已。”

          女生总会一遍遍回忆那些甜蜜的时刻，分手后总抱着幻想，以为自己再主动一点，努力一点，也许还能挽回呢？爱情的双方没有纯粹，没有坦诚，抱着各自的目的走在一起，分开也不足以为惜，可偏偏有人贪恋那些美好而舍不得分手，然后给了对方再一次伤害自己的权力。

      慢慢的小A和我说了更多她的故事。“前几年，我运气好的时候，我觉得走路时那些财气都是向我扑来的。最顺的时候，我买了一件三万块的衣服给我姐当生日礼物。” 原来在小A高二那年兴起了网贷，她站在风口浪尖上给同学们提供贷款的平台，从中大捞了一笔，后来又开起了淘宝店，卖假货，一单可赚六七千块钱。“那时候我觉得赚钱好容易啊，都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赚不到钱。” 就这样寻求捷径打着商业擦边球，小A风光无限了几年，后来政府强烈打压网贷，淘宝店被投诉，昔日的致富财路被断，现如今来这过渡一下。

        “阿司，我好喜欢做生意啊，我的梦想就是要做个无奸不商的商人。”

        “阿司，我告诉你，你那思想不行，找男朋友就应该找有钱有房有车的，别以为有情饮水饱。”

        小A就这样赤裸裸的向我展示她的野心与私欲，甚至当她说出要当一个无奸不商的商人时，我觉得她的眼睛散发着光芒。我的朋友大都安分守己，我亦向来勤勤恳恳。突然遇到这么一个女孩，教我勇敢追求美丽、物质、金钱、要懂得耍点小心机，我能感觉到自己思想的裂变，小A让我学会更多地愿意去表达自己的欲望，但我也更愿意像从前一样，淳朴一点。

        帅大哥又是另一种人生，人如其名，除了帅一无所有。十几岁出来打工，赚了一两个月的钱就辞职回家把钱花光了再出来，享受着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赌，算算这些年下来输了30多万，家里的车都输没了。”他就这样谈笑风生地说起这些，言语没有一丝懊悔。

      “后悔吗，以后还赌吗？”

        “有什么后悔的，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赌，我老爸也爱赌，村子里的大姨们白天没活干就开几桌麻将。就算现在回到十几年前我还是一样爱抽烟装逼不学习。”

          之所以对帅大哥印象深刻，大概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吧。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仓库，总能听到一些不舒服的声音。

          “还说自己是大学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大学生有什么用，我没读什么书，出来不也能赚到钱。”

          “唉，我觉得我和你们这些读书的都聊不到一块去。”

          傲慢和自怨自艾就像长在人身上的一颗毒瘤，散发着恶臭，使人远离，也终将腐蚀掉自己。

      我不美化帅大哥消极的人生态度，但是他的为人处世的确让人舒服。两套衣服轮流换，穿戴干净整齐，工作的桌面有条不紊，干活也认真，不曾浑水摸鱼。倘若不是他亲口说出，很难去把他和一个赌鬼的形象联系起来。他说他老爸从小就告诉他，不管做什么都要把自己收拾好，穿着不能邋遢。语言交谈中能感知他对父亲的尊重以及他们家庭的和谐。短暂的相处时光中，或许只是因为帅大哥不喜欢议论旁人和自己，不因为别人的光鲜而自愧不如，也不因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羞愧难当，不贬低别人，亦不贬低自己，让我发现原来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好赌之人也会有闪光的品质。帅大哥说一直以来的，他们家算是村里的有钱人了，这些年虽然不务正业，日子也过得舒坦。现在爸妈老了，早几年就没有收入了，现在存款也剩不了多少，日子开始难过了。人生是一程苦乐参半的旅程，在本该溯流向上的韶华中，有人不堪其苦，选择了顺流而下的安逸，其实我们早就知道结局会怎么样，只是总有人选择视而不见。

        阿D才15岁，不着上衣，穿双拖鞋，第一印象让人感觉很吊儿郎当。爱好喝酒，运动打架。

        “其实挺后悔的，觉得以前自己挺过分的，我们那时30多个人打一个人，打进医院，后来他退学了。”

        “你们为什么要打呢？

          “看他不顺眼呗。”

          在初中那三年，阿D没少干坏事，也没少干蠢事。初二那年，因为班主任指责他戴耳钉且语言嘲讽他，一气之下欲跳楼，惊动了学校，众人好歹好说终是把他从栏杆上劝下来。他说，那几年其实很压抑，我爸好赌，输了十几万，有一次我看不惯他和我妈吵架，拖把刀出来想砍他，被大伯他们拦下了。有时候我们觉得一个人面目可憎，可是看看他的来路，又忽而心生了几份悲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能盼望人人都能向善向好，不是人人都可以在淤泥中孕育出圣洁的牡丹。幸好孺子尚可教也，如今的阿D转学之后再没打过架，课余时间勤勤恳恳地赚钱，偶尔和我吐槽自己压抑，觉得生活没盼头，其实大多数人不也是这样吗？

      我笑话Ta们，在一个月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交什么好赌卖假货校园霸凌的朋友。Ta们笑问：“那现在交了又怎么样呢？” 还真没怎么样，竟然还很聊得来。就像朋友说的只要没有利益冲突，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吧。只要不伤天害理，萍水相逢，坦诚相待者，可遇而不可求。光阴里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遇到的人，经历过的事，哪怕我们不以为然，可这些人和事的确会在冥冥中塑造我们的性格，影响我们的成长。他们每一个的过去都是中学时期我会正义凛然呵责的人生，但此刻我无权指责他们，亦没有想过要指责他们，当然他们也曾笑我迂腐。我们有着不同的来历背景，不同的思想观念，也将会走上不同的路，过上不一样的人生。此时相聚一处，说说笑笑，只为了熬过一个个枯燥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