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闽大地,万峰之中,藏着个小山村。前临碧水,后枕青山,春来桃花漫山,花逐流水,得名桃源村。村民九成姓柴,当年躲避明朝开国战乱,周世宗后裔南迁,躲进深山,扎根繁衍,迄今已600余年。
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更兼山清水秀,鸡犬相闻,老人长寿,堪称世外桃源。惟交通闭塞,不算富裕,年轻人熬不住,纷纷外出打工,村中只剩老幼。
一日村民集会,村长宣布:“高铁要过村口。”一片沸腾。“土地征用,请多支持。”众人欣然应允。征地很顺利,没人漫天要价。憧憬着幸福,巴不得明天通车。难题却来了。
迁祖坟,不!民谚曰:“穷不改门,富不迁坟。”柴氏三兄弟,反应最大。为啥?其祖上,清末进士,官至六品,村里首屈一指。若迁走,岂不自毁龙脉。
老大祥和、老二祥睦、小弟祥兴,心里不通,找到村长和族长七公理论。七公,已鲐背之年,德高望重,秉持村里公议,一言九鼎。七公抚髯一笑道:“有规矩,只须如此这般。”村长承诺,请维修宗祠的工匠搭把手。为子孙未来,兄弟仨冷静了。
七公另寻坟茔吉地。3日后清明,最宜迁坟。是日,细雨霏霏。破土之人及锄锹、坟前树木披红;拾金者戴口罩、帽子和红手套。金者,骸骨也。设供桌,高香三支,引魂幡一柄,摆放香炉、素蜡、五彩粮等,及桃木剑、拂尘各色法物,皆循旧例。七公秉香,三兄弟伏跪,焚纸钱,墓前诚意祈祷。告曰:皇天在上,非吾辈不孝,惊扰先灵。助国建设,实属无奈,伏望历祖列宗谅解,乔迁新居,福荫后代。
祷毕,倒墓碑,破土。俯看,一惊。墓穴大得出奇,停着两副棺木,旁树墓志铭,立两青瓷将军罐。遮阳布盖穴,响炮开棺,腐臭逼人。一骷髅,朝珠、朝服;另一具,金簪、旗袍。洞口太高,棺木重且朽,无法搬运。只得从头至脚,从左到右,依次拾金,入金柜。七公一路颂咒,重新入土为安。又细细捡过散落的首饰珠宝,连将军罐,及墓志铭,送到老大祥和家。
三兄弟摆酒宴,谢了诸位,尽欢而散。只留村长和七公,清点陪葬品,做个见证。满眼珠光宝气,琳琅耀目:一罐满装银锭。一罐盛金执壶、金佛、玉佛、红珊瑚树、红蓝宝石、玛瑙鼻烟壶等。还有棺内朝珠、玉环、金镯、金簪、翡翠戒指等。照相为凭,文字做据,一一记录。众人赞叹一晚。夜已深,分送七公和村长回家。
老大祥和起夜,雨后苔滑,跌了一跤,后脑勺撞到石阶,昏过去。醒来,自己立在村里宗祠,四周一片漆黑,阴风阵阵,寒气森森。一男一女,面色铁青,分坐上首。男戴花翎,穿朝服,挂朝珠,批头断喝:“柴祥和,汝等不孝子孙,竟掘祖墓,该当何罪?”烛光摇曳,脸不甚分明,但补子图案鹭鸶却真实无二,与白天棺内所见一模一样。
老祖宗显灵,祥和大骇,慌忙跪倒叩头。刚想解释,又遭怒斥:“珍宝首饰,席卷一空,还敢狡辩,家法伺候。”一仆闪出,抡棒就打。老大惨叫,妻子惊醒。惊魂稍定,叙梦所见。妻子焦虑:“先祖托梦,震怒警示,后必降灾,岂可小视。”老大沉默半晌。
次日,三兄弟聚首,同意均分。但宝物各值几何?况多为孤品,成对也少,如何公平?难。议了半天,毫无头绪。难免言语冲撞,声调转高,面色渐红。明月高升,全村寂静。而老大家的窗纸上,仍晃动着三兄弟身影,活像出皮影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兄弟仨大闹,生平第一遭,合村人都已晓得。
平素,三兄弟相亲相爱,和睦无间。以老大祥和老成、持重,家中大事,皆由之决,弟弟从不异议。如今,三兄弟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差点翻脸。老大心如刀割,长叹一声,明天再议。
弟弟离去,老婆提醒老大说:“白天有两陌生人,往屋里偷窥。要小心。”要知,桃源村外人罕至,所以老大真吓一大跳。紧闭院门,放出狼狗黑子,关好门窗,找根粗木棍,抵死门。砍柴刀,放手边,才敢入睡。狗叫了一晚,两口子整夜无眠。
第三日,因昨日异动,事不宜迟,三兄弟商定找七公,马上主持分割。还未出门,七公不请自来。原来,宝物出土,消息不胫而走,全村皆知,未免垂涎。纷纷到宗祠里查族谱,或嫡或庶,竟有6家,能溯及柴进士。故恳请七公主持公道。一核,不假。三兄弟暗自叫苦,不知所措。
七公牵头,9家合议。各说各话,火气蛮大,场面混乱,不欢而散。还是桃源村吗?原来的平静,以前的和谐,去那呢?七公陷入沉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会儿,县文管所干部,跟着村长来了。问情况,做笔录,列详单,照相取证。忙乎了两三个小时,回去汇报。祖产,又和政府扯上关系,局面愈发失控,三兄弟很郁闷。
当晚,老大祥和怎敢松懈,如前警戒,早早地躺下。夜深,狗叫了几声,突然安静了,门窗却有响动。老大一屁股坐起,拿起砍刀,大喝一声:“谁!”外面悄无声息。瞪着眼睛,坐了一晚。女人紧紧搂着男人,也不敢睡。晨起,黑子倒在院里,令人毛骨悚然。老婆崩溃,含泪埋了。祥和忙唤来两兄弟,讨论应对。
网络媒体闻风而至,只知博取眼球,报道毫无节操。说什么“祖坟掘宝,兄弟翻脸。”渲染矛盾,祥和大怒。省电视台,到村里拍了半天。报社的,四处抓人采访。网民也热议,“祖坟宝物归属,个人,还是政府?”法律界人士,隔空说法支招。一时间,桃源村名声大噪,各路媒体均上头条,杯水掀起惊涛骇浪。但这样出名,村里无人欢喜。
文物局干部又至,宣称陪葬物所有权属国家,暗示兄弟仨捐献,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文物贩子,悄悄上门,有意收购。火候未到,婉拒。村长、三兄弟应接不暇,折腾一天。连续两晚没睡好,老大尤其疲惫。太累!欲分一杯羹的6家人,也空等一日。
能一念不起,远离喧嚣旋涡的,惟有牧童虎子,和他钟爱的大水牛。红轮西坠,余晖染金,一童一牛一笛,拖着长长影子返家,笛声有腔无调。“和叔好。”路过门口,见到祥和,挥着牧笛。老大笑吟吟地递去根烤玉米,抚摸虎子的茶壶盖。这四天,从未如此开心。
虎子道谢,别去。哞,一声长鸣,牛儿转头,泪汪汪地望着祥和,伸鼻头蹭手,似有所待。牛鼻绳好粗,难道这畜生想我解开,老大一愣。牛儿慢慢下坡消失。哞,又一声,老大霎时茫然若失。
好香,飘来腊肉蒸饭的味道,老婆已摆好碗筷。席间,老大问:“兄弟,这些天得到啥?”祥睦、祥兴摇摇头。“再想想,失去啥?”两人低头不语。三兄弟一脸凝重,灌了数杯闷酒,早早歇了。弟弟们也没回各自家,一夜无话。
清晨,村长搀着七公早早地来了。祥和引入客堂,奉茶。七公上座,四人下首落座。板着脸,七公环视左右。众人不敢作声,惟有院里母鸡咯咯地叫。
“祥和、祥睦、祥兴,你们三兄弟,这几天,脸丢够了没?”没人敢搭话。
“心安吗?”又问。老大讲起噩梦,一脸愧色。
“村里现在,鸡犬不宁,乌七八糟。我已九十,半截入土。让我死后如何见列祖列宗!”声调渐高。
两夜担惊受怕,老大说了一遍,承认宝物是麻烦。
“手头上的,是宝还是灾?是福是祸?还不清楚?”七公再诘。四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
“要不,还是捐给国家吧?”牛鼻绳,挥之不去,老大真疲了。
“不行,我家里等着用钱。”老二祥睦不干。
“是啊,大哥,老二家里很困难。”老三帮腔道。老二的大儿子,曾在建筑工地打工,从脚手架摔下。捡回条命,几乎丧失劳动力,老板却拒绝赔偿。生活非常拮据,是事实。
七公看眼村长,问:“有办法吗?”村长许诺想办法。
......
不久,县博物馆,专门辟间展室,陈列三兄弟的捐赠,讲述柴进士的生平,展示桃源村的历史。三兄弟获得了奖状、奖励,老二家大儿子拿到低保。
宝物,舍了;贪婪,断了;恐惧,离了。于是,三兄弟,重和睦;村民们,又和谐;桃源村,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