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之思与盆景之意,是自启蒙就已深入到每个中国人心底里的。
家族里长辈爱侍候花草,忙里偷闲经治或大或小的花园子。自然比不得园林,但在意境上是相通的。后来读冯梦龙所写灌园叟种花的故事,便觉得格外有趣。又有明代黄省曾《吴风录》载:“闾阎下户亦饰小山盆岛为玩”,可见摆弄盆景的风尚,在数百年里已然风靡南北了。
我最早见水锈石假山,是十三四岁。先是大伯家,堂屋里小茶几上用碟子盛着,还有装饰,只是没有水,算旱石盆景。再是父亲有一次得的,拾掇出来,算水石盆景。那时懵懂又好奇,只是觉得好看,到底哪里吸引人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晃多年之后,买了《园冶》这本书,欣欣然读过很久。也是因此,自己也有尝试。
一日过花鱼市,有店家送了一尊假山,是常见的水锈石。这小假山石约莫是三角锥形,大小在一尺以内,三面四峰。请教如何打理,店家说罢,又摘了虎耳草相赠。道过谢,抱回来置在一只褐色流釉的大碟里,种了吊兰与虎耳,当时并没有什么可观,毕竟是未经侍候的朴黄颜色,素面而已。
假山石要养出青苔才好,母亲曾专门寻来苔藓,小心剔薄了贴上去。后来读文震亨《长物志》,看到有用米汤滋养青苔的法子。不过,还是时间与有功焉,用养过鱼的水经常浇淋,不知不觉之间苔意就郁重起来了。这样透漏的石,实在是第一流的自然加湿器,蒸发效果很明显。大碟过于浅了,只好另想别的办法蓄水。
当时中意一款禅黄色调的紫砂方盆,长两尺,宽尺半,高两寸许,四足撑起,底与边略微有拱,是一种耐看的弧度。前面用写意刀法镌了山,之间留白着无限烟波,大致是《宿建德江》那样野旷天低、日暮烟渚的情境。背面只刻孟浩然的名句,“江清月近人”。论尺寸格调,这盆与那石倒相宜,于是合在一处。
从此,这假山石上青苔敷痕、虎耳悬丝、吊兰舒纤,也是小小的妥帖,酝酿着幽静与宁馨。两寸深浅的水可以养鱼,但这鱼儿不可太大,免得与盆石一比,有逼仄处圈大鲸的感觉。小鱼儿配合微型盆景才有趣,鱼戏也才可观。
先是养过红箭。红箭的雌鱼尾鳍繁芜精巧,有百褶裙样式的一簇流绸。两厘米不到的小鱼苗,玲珑机灵,三五成群游动的样子很漂亮。只是容易受惊,陆续都跳出水去了。后来是锦鲤,也专意选小的。往往夜半就闹一阵鱼喋声,我并不知它们要做什么,略听一听,又睡着了。时日一久,便与我有了一点默契,听到脚步声就会浮水等待喂食。也是一种灵性,谁说鱼只有七秒记忆?这话必定另有缘故。
前几年是一对红。爱看它们在阳光明亮的水域里旋游,就像在追自己的影子或者对方舒展的尾鳍。我略有其他动作,它们就躲到暗处去,再等不来。渐渐长大后,就移到深阔一些的圆鱼缸里了。
随后是一红一褐,可以取名叫“红”和“影”。因为方盆里附生暗绿色的水藻,再加上光线总被遮挡,很不容易发现“影”这一条。但偶尔会看到它略带些亮色的尾鳍,知道它总不离“红”的左右。联想到张艺谋《影》,越加觉得这鱼儿很有趣,那故事耐琢磨。这两条是雌鱼,身型丰腴而短粗,没有一对红那种飘逸修长的感觉。看着它们,就想到《莲叶何田田》这首诗,正是一会子游到东,一会子藏到西,倏忽在北,转瞬又在南。无论方盆还是荷田,在意的那条鱼,到处找不到,到处都可能出现,又确实刚刚在这,又真真的就在那里,眼眸和心思里都是别样的感觉,不仅仅是活泼泼而水灵灵的动静。
去年入冬了,读到储劲松《菖蒲月令》,细密、渊博、深情。我心生佩服,暗下决心今春欲买菖蒲,可惜疫情影响到物流,只好作罢。如今假山石上还是栽着吊兰,披拂正好。透漏最是水锈石的特点,它的内部孔连孔、窍贯窍,无处不通。便想,这吊兰的根须会滋生到多深的地方呢?又想,人生的轨迹实在像一条暗地的孔道,外边是不知道的或者不能及之处,有期望有恐惧,也有破而立之和敬而远之;里面是知道的或者能及之处,有宽阔有紧窄,有顺畅也有艰难,甚至于前方尚未探明或开掘,后部已然堵塞或坍塌。我们的努力会发展到多深的地步呢?
吊兰以前写过,便不再述。要说的是虎耳草,有顾名思义的好,也有眼见生机勃勃的好。尤其它的鞭匐枝纤柔细长,伸来伸去,有时候悬垂着,临水照影一般,的确别有风味。若是定到某处,那里就生一朵小虎耳。2016年以此为题作过一联:
洗耳幽时颖,融融水色凝神碧;
垂丝暗里青,袅袅光须绕指柔。
汪曾祺怀念沈从文先生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篇末尾,提到“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钧窑盆里”的虎耳草,还说明“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或许你心里有一个影,只不叫翠翠。或许那种活泼泼水灵灵的情意,正是你眼下心境?
暂不猜了,还说我种的虎耳草,后来开了花。白色,三瓣短的、卵形,两瓣长的、披针形,又有一些斑点,记不清生在什么位置,容易就联想到维京海盗的胡子,自己也觉得诧异。有那么几天,叶片遮盖在上面,鱼沉潜在下面,眼炯炯,鳃一阖一吸,尾巴时不时轻摆几下,三两白花瓣儿正漂浮着,就在鱼摆尾那里旋游开来……
屈指一算,置这一尊假山已十三年了。日复一日这样过,假山石上多少也有些积累功夫,点点簇簇的钙华渐渐凝集起来。是以,岩白逾白,苔青愈青,真有些气韵了。《园冶》第三卷讲“掇山”,有一句这么说,“方堆顽夯而起,渐以皴纹而加;瘦漏生奇,玲珑安巧。峭壁贵于直立,悬崖使其后坚。岩、峦、洞、穴之莫穷,涧、壑、坡、矶之俨是。”其他不敢自夸,低头深情实在是有。
除了闲暇赏玩,有时候玩兴起来,也会折腾一番。比如假山上这里削一削、那里淘一淘,或者方盆里用片石垒一个桥、叠一个洞。还有就是当时青苔初长成,买来小摆设饶有兴趣地装饰,高处点缀过一塔,又有四角亭、三角小亭,似乎还有两只白鹤,有时摆在这里,有时摆在那里,随意就好。
前几天,看到文友解读《宿建德江》,又想添一条小舟到方盆里去。也是因此而心血来潮,想说一说这块假山石的模样,以上便是大致的情形了。
还要赘述的是,在我眼里这不仅仅只是一尺见方的风物情意,还有一番放大在千倍空间里的绮思异想,正是《小梦山胜记》那些描叙。比如我杜撰的飞上峰和南雪、北印,以及浮羽涧、引鹤台,还有以前梦到过的一些名字:唱兵院、藤池、一投春风,如此等等一齐落在纸上。落在纸上算是一种照进现实吗,或者还是小梦,梦一场?
很有可能,我们见一物,所知大多是些表象。纵然有过程历历可数,可是深刻一点的心念,却和时间长短关系不大,这才是最为难得的。因此,要说趣味,真是三分或为人知,七成但在我心。人生的意趣不也一样?大都在各自的心里罢了。
——2022年7月5日,如兰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