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妖系男友


爱情是什么,大概就是你死,我活不成。


小说作者:微生宴尔


【一】

天元一千九百二十八年。

云荒四海之内,皆为群妖称霸。

太青山。

天光破云,万物蓬生。

一缕时欢树影下,将将苏醒的少女抹了把眼睛。原本端丽明艳的面容被泥灰掩住,已经残破不堪的银白绣裙下,是一双枯瘦的,爬满紫黑色藤蔓的腿。

她以手撑地,拖着那双废腿艰难地挪进明丽的日光中。

真暖和啊,少女舒服地闭上眼,她已经很久没感受到阳光了,这种细弱轻柔的暖意在肌肤间无声蔓延,全身血液都开始变得流畅温热。

她微勾唇角,想要再沉沉睡上一觉。

倏然,一阵狂风连花带叶地卷来,少女惶惶睁开眼,庞然巨物,已在身前。

那是一只通体墨色的兽,皮毛油亮,双眼血红,面容看起来狰狞无比。

“你是谁?”巨兽张开大嘴。

少女吸了口气,浑身似软了一般:“我是……”

话头打住,她突然想起,自己原是没有名字的,只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墨衫少年说:“怎么可以没有名字?万物之中,我最喜你,他们尊你为巫,我叫你巫喜如何?”

巨兽没有得到回应,不耐烦地咆哮一声,低下头来逼近少女脸颊,灼热的气息烧得人满面通红,少女叹了口气,才道:“我是巫喜。”

“巫喜……”

巨兽喃喃重复着,忽而后退一步,目光闪烁:“人类?”

少女忍住喉头灼痛,应道:“是。”

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巨兽带着烈焰腾空而起,再落下时,已是身量修长的少年模样。一身颜色清淡的金线绣边长衫,脚上套着鹿皮长靴,微抬着下巴审视自己的臣民,衬得如玉眉目愈发冷冽。

巫喜抬手捂住心口,双目盈满泪光。

少年冷道:“稀奇,如今人族几近灭绝,你是从哪儿来的?”顿了顿,又问,“你认识我?”

巫喜轻轻摇头:“不认识。”

“是么?我似乎见过你。”少年偏头看她,“你可知我是谁?”

“吾王御汜。”

少年低笑:“你倒是聪明。”然后猛地掐住巫喜纤细的脖颈,眼中戾气凝聚,“区区低贱凡人,既然知道这是禁地,为何擅闯?”

“我……”

巫喜无法呼吸,即便脸色憋得青紫,也未曾用手去挣扎推打少年:“我不知这是禁地,我醒来时,已经在这儿!”

松开手,御汜恹恹地看着她:“老实交代,何人派你来的?”

“是人族余孽派你来的吗?”

巫喜一言不发地咬着唇,冰凉的手指抚过脖子上被掐红的地方。

御汜没了耐性,抬臂一挥,从他身后冒出来几只小妖。

“把她带回去,好好审。”

小妖们恭敬颔首:“是,王。”

“也别把她弄死了。”少年嘱咐完便没了踪影。

巫喜被蓝衣的妖扛起来,毫无知觉的双腿耷拉在肩背上。

她问扛着自己的小妖:“你们王……为何把太青山列为禁地?”

另一只青色小妖睨她一眼:“凡人无知,不可枉自揣测。”

“这是王心爱之人的故居。”

巫喜一颤,装作不经意追问道:“哦?王竟然有喜欢的人?”

“年代太久远了,我们也记不清,不过,听说王喜欢的是个人。”小妖蹦蹦跳跳往前去。

“人……那她现在在哪儿?没和王在一起吗?”

这下小妖终于停住脚步,疑惑道:“你怎么不知这些?这世间万物都知道呀。”

巫喜轻咳两声以作掩饰:“我得了怪病,将这些都忘光了。”

“哦!”小妖挠挠头,“那个女子早就死了,都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说起来,王好像也生过怪病,忘了些事。”

忘了些事啊……

巫喜闭眼藏起眸中情愫,所以,他才这么粗暴冷漠吗?

不过这样,对如今的她来说,也没什么不好的呢。

【二】

是夜。

洞府里却并不幽暗,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悬在洞顶,柔和四散的光亮足以照清洞中每个角落。

收回目光,巫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被捆起来吊在石壁上,稍一动弹,束绳就会勒进骨头,疼痛难忍。

“小哥,麻烦给我点水。”

看守她的小妖啃了一口手中白骨,道:“忍着吧,你闯了禁地,王肯定会处死你,也不必浪费水了。”

巫喜喉咙发干:“王不会杀我,小哥,麻烦你了,给我点水。”

小妖起身,从头到脚端详了她一会儿:“想喝水?那就老实交代,为何私闯禁地?”

巫喜沉默。

“不说?那就没水喝。”

真是无奈,她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在太青山醒来,又哪里有私闯禁地的理由?可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细细密密的灼疼实在令人煎熬。

“我,我说。”

小妖立刻眉开眼笑地过来,一副专心倾听的样子。

“我私闯太青山,是因为,爱慕王。”

嘶哑的嗓音钻进小妖耳中,他瞪大眼,像看珍稀物什一般:“你这庸脂俗粉竟然敢觊觎吾王?”

巫喜故作羞涩地点点头,声音似在蛊惑:“小哥,我已经招了,给点水喝罢。”

等一大碗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巫喜才舒了口气,也顾不得手腕酸疼,就把身体往前倾了些,重量都坠在腕处,被石壁尖头戳着的脊背才舒服很多。

她合上眼,努力使自己睡过去。

等睡着了,她就能见到那个骄横莽撞,又细致温柔的少年。

他会从山中最高的一棵树上跳下来,将捏成花朵的云块送给她:“时欢,我真想带你去看看天边。”

她接过云朵做的捧花,仰起头浅笑:“好啊,等我使命终结那日,我便随你去。”

“难为你了,这样都能入睡。”御汜冷笑,声音却很轻。小妖禀报上来后,他根本就不相信那拙劣的理由,才想着过来看看。

指尖光芒微闪,锁链便被收进了洞顶,御汜伸手接住从石壁上落下来的少女。

“好暖和。”巫喜迷迷糊糊地抱住来人的腰,御汜僵了一瞬,等回过神,直接将她扔了出去。

巫喜疼醒,从地上爬坐起来。

“御……王?”

御汜摸摸下巴,眸光森森:“我总觉得似乎见过你。”

巫喜揉揉红肿的手腕:“王说笑了。”

御汜道:“是么?我瞧着你,竟觉得有些熟悉。”

巫喜抬头定定看着他:“王,擅入禁地,是我无心之失,还请王放过我罢!”

“嗯。”少年随口答应,“不过,你得留在这儿。”

“为,为何?”

“等我想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你,便放了你。”

在旁的小妖瞅见巫喜满脸的不情不愿,哼声道:“你就知足吧!入了禁地没被王处死的,就你一个呢。”

御汜也挑眉:“我不是在与你商量,况且,你并没有拒绝的选择。”

巫喜幽幽道:“王留我一个残废,就不怕麻烦么?”

“残废?”御汜缓缓走近,蹲下身来凝视着她的腿,“呵……桑麻骨毒。”

巫喜歪头,似是好奇:“王晓得这毒?”

御汜面色霜冷,“我当然晓得。”那曾是他年幼不够强大时的致命死敌。后半句话他没有说,有些事,不必为人知道。

巫喜也知趣的不再追问,她本就瘦弱,此时蜷缩在地上显得更是可怜。

御汜直起身子负手而立,明珠的华光映在他面上,使冷意都消退了些许。

“我警告你,不要想逃,也别打什么鬼主意。”

少年的威胁让巫喜忍不住想笑:“王多虑了。”

千辛万苦才来到他身边,又怎么会想逃呢?

【三】

期待已久的一场雨终于落下。

群妖欢呼声震天,只有太青山一如既往的寂静。

这是山间一座木楼,大约是法术所化,屋内摆设精致齐全,从窗口处斜进来一支新鲜的杏花。

床头的案几上摆着几个乱糟糟的青果子,巫喜伸手去取,却怎么也够不着。她厌弃地看了一眼双腿,便发起呆来。

“自己拿不到,不会叫别人帮忙吗?”

戾气深重的少年踹门而入,指头一勾,果子便飞进了巫喜手中。

巫喜愣愣地握紧果子,那少年朗如清风,银衫上流光点点,晃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多谢王。”

御汜自顾自在她床边坐下,语气郑重:“我昨晚想了一夜。”

果子甜中带酸,看来采摘的小妖很是上心,巫喜咽下果肉,问:“王想说什么?”

御汜突然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上巫喜的脸:“从前,我定然见过你的,是不是?”

巫喜一顿,正在思考着措辞,就听到少年又说:“你不必急着否认,第一眼看见时欢树下的你时,我胸腔里的东西,跳了。”

最后两个字声音刻意压低,似是与温热的呼吸一同吹进少女脖颈,暧昧无比。

“我这千年都沉寂的心,竟然因你跳了,虽然只有一下。”御汜捧住那张苍白的脸,目光如毒蛇的芯子般一寸一寸游离滑走,“所以你说说,我和你之间,究竟有什么干系?”

“王不是妖术通天么?又何必逼问我?”声音微颤,巫喜边说边往后躲。

御汜掐住她的下巴,沉声道:“别动。”

他不是没动用妖力探查过,只是……完全探寻不到任何有关巫喜的身世,更不必说和他有什么交集了。

巫喜被迫慢慢仰起头,面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绝望,却令御汜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窒息。

他放开对少女的钳制,突然软了语气:“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告诉我?”

巫喜神色恍惚,沉默良久,她突然弯眉笑了:“王若娶我,我便都告诉你。”

屋外偷听的众妖齐齐吸了口凉气,区区贱民,也太大胆了些!

御汜似乎也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我说,王若昭告众生,娶我为妻,你想知道什么,我便告诉你。”

御汜连说两声:“很好,很好!”便气得拂袖而去,“仗着我不杀你,就要为所欲为,哼!想都别想!”

御汜走后,看守巫喜的树妖悄悄摸进来。

“人类女娃,你真的看上王了?”

巫喜望着窗外大片树影,双眼酸涩模糊:“是啊,我眼光不错罢?”

树妖摇摇头:“王是不会娶你的,他不喜欢你。”

巫喜轻声说:“没关系,我不要他喜欢我。”

“可你这是在触怒王,若是他未饮下黄泉水,就凭你方才那番话,早就被王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是么?”巫喜并无惧色,只是一双雾气弥漫的眼望向他,“为什么?”

树妖一向心慈,最见不得女妖柔弱哀怨的样子,眼前少女虽然不是妖,但好好的姑娘家却废了双腿,也委实惹他怜爱,便不顾禁令低声给她说起了那些往事。

千年前,这世间还是人族做主。

妖兽御汜喜欢上了一个人族女子,后来那女子因为族人自私而亡,御汜大受打击,报复性地血洗了人族,那场称得上毁灭的劫难之中,仅剩的部分人类逃进了西边苦寒之地,繁衍子嗣,苟延残喘。

而御汜被妖族尊为王,掌管人间。如今云荒四海之内,莫不以妖为贵。

【四】

巫喜听到此处,忽而道:“黄泉水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树妖摸摸鼻子,“王几百年来都沉浸在伤痛之中,整日醉生梦死,云大人实在看不过去,便去寻了黄泉水,混在酒中让王喝了。”

巫喜目光飘忽:“那云大人可还活着?”

树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不明白她为何问起这个问题:“云大人当然还活着,只不过被派去看守苦寒之地,防止人族越境。”

“哦。”

树妖苦口婆心的劝诫以失败告终,无论他怎么强调巫喜与御汜的不般配,少女也只是静静地摆弄杏花,只偶尔抬头对他笑笑,表示自己听清楚了。

他感到无比挫败,转而问:“西边苦寒之地离这极远,你一个人,又双腿不便,怎么来了太青山?”

巫喜指尖扫过花瓣:“不瞒你说,我也不知自己怎么来的,醒来就已经在太青山。”

“……”树妖不信,想起大家一直对御汜的婚事很操心,不由猜测道,“难不成是哪位妖君想把你献给王?可就凭你这姿色,妖族不少姑娘都能将你压下去,这也太没诚意了!”

巫喜撇撇嘴,难得露出点除温柔以外的情绪:“妖族都像你这般爱叨叨么?我头都被你念大了。”

树妖失落地长叹,然后便钻入了小木楼的地底。

屋中彻底安静,巫喜仰靠在床头,鼻尖有淡淡的杏花香气。

笑容略有些苦涩,她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像表面那般好糊弄,御汜生性多疑,此番“逼娶”的行径,定会招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可她要的,就是这后果啊。

御汜再次踏入木楼,是在三日后。

面上没有了干净的少年气,一双寒眸阴恻恻的,直盯着少女:“我不会娶你,但有的是手段让你说出来。”

巫喜唇色发白,心就像揪成了一团,面上却淡淡:“王随意。”

“你可知妖火焚骨的痛?”

少女眉眼低垂,仍然默不作声。

下一刻,无数的朱红火焰舔上巫喜的肌肤,又瞬间钻进了皮肉。

面上血色瞬失,巫喜双腿不利,只能抱紧双臂拼命地想蜷缩起来,可疼痛丝毫未缓,浑身的骨头都好似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冷汗打湿鬓发,眼中的潮湿也随着剧痛凝为泪珠滚滚落下。

她哆嗦着朝御汜看过去,嗓音嘶哑微颤。

她说:“疼。”

锦衣长衫的少年眉头微蹙,温和道:“我知道疼,所以,你什么时候肯说,我便收回妖火。”

时候约摸到了。

巫喜心中默念一声,忽而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泪眼模糊,语声哀婉:“御汜……”她哽咽着问,“你不记得我了?”

声音虚渺,却重重地砸在御汜心头。

“你忘了我,不过千年,你便忘了我。”

少女凄凄切切的哭诉,突然与脑海中另一道娇软的声音重合。

“巫喜好难听啊,哪有女孩子叫这个名字?”

仿佛一刹那被雷击中,头疼得实在厉害,御汜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脑中许多模糊的影像乱窜,隐隐的惊雷声里,似有墨衫少年从天地尽头走来,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从雨水里捞出具身体。

少年半跪在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身体旁,双目失神,只苍白的唇不断开合,似在喃喃着什么。

稀薄的迷雾散去,御汜终于看得更清楚了些,那悲极的少年与自己竟是同一张面孔!雨声渐渐变小,少年的声音也遥遥传来,他唤的是……

御汜猛地抬头,禁不住嘶声唤出:“时欢!”

妖火敛尽,少年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又止步在床前,通红的双眼中竟有丝丝胆怯。

被黄泉水洗掉的记忆复苏,御汜浑身颤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那曾是他放在心尖娇宠的姑娘,如今却……

“时欢。”他慢慢走过去,隔着上千年的时光与故人重逢,“你回来了?”

巫喜勉力挤出一抹浅笑:“是,我回来了。”

御汜伸出手去,冰凉的指腹划过少女眼底:“你为何……不早说?”

“我总盼着,有一日你能记起我。”

【五】

最近太青山附近的妖们都跑了,真是恨不能插上翅膀把所得的消息都告知四海。

孤冷千年的王亲自从太青山抓回来一人族余孽,本以为又是一桩血案,没想到,王竟然答应要娶她!

那日王以妖火逼供后,突然像失了魂,又萎靡不振地难过了好多天,群妖束手无策,跑去打探消息,谁知刚好撞上人族女子对王进行逼迫,说:“御汜,你不必内疚的,是我偏执地非要等你记起。”

他们高贵的王苦笑:“可终究是我将你忘了,是我对不起你。”

“你啊……”那个姑娘笑意明媚,“那不如你将余生都赔给我,就算两不相欠了,如何?”

王竟然双眼一亮,十分惊喜:“时欢,你终于要……嫁给我了?”

外面的消息自然没有影响到巫喜,她被御汜从木楼抱到了他的洞府。说是洞府,却比人间最好的房屋还要铺张华贵些。

“时欢,我已经让漓渚去西边抓些人回来。”御汜蹲在地上,轻轻揉着她的腿,“你不太爱吃果子,我让他们来给你做饭。”

巫喜俯身去抓住他的手:“别揉了,早不疼了。”

御汜顿了顿,轻声道:“我现在已经很强大了,时欢,我一定能想办法治好你的腿。”

巫喜忍不住提醒:“时欢早就死了,如今我叫巫喜。”

“嗯,巫喜。”

御汜宠溺地跟着重复一遍,他想起很久之前,那时候年轻的巫还皱眉抗议他取的名字不像女孩子,恰逢时欢花开,重瓣的影子落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他心思一动,软声问:“那叫时欢好不好?”

就此,太青山的巫,有了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突然改叫巫喜了?时欢不好么?”御汜回神,坐到她身边去。

“因为时欢死了呀。”

经历过生死离别,她方知,万物之中我最喜你,这句话有多重的爱意。

御汜并不知她所想,待回忆起自己这千年来的作为,不禁眸光一暗,创世神曾经说过,巫死之后,是没有转世轮回的。

所以他寻遍四海,也没能找到她的残魂。

那么……现在活生生陪在他身边的,还是原来的时欢吗?

御汜不动声色地看向巫喜的腿,天下间没有第二人替他挡过桑麻骨毒。

他怎么能怀疑她啊!

离婚期将近时,巫喜终于能来去自如地在太青山转悠。

御汜大费周章地寻来凤凰木,为她做了精巧的轮车,凤凰木有灵性,可以为她所驱。

“感觉如何?”

巫喜抬头望着少年的面容,然后缓缓张开双臂:“很好,可是……没你怀里的感觉好。”

御汜低笑一声,愉悦地将人打横抱起来,青靴踩在多年积攒的落叶上,发出细微轻响。

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满足,巫喜喟叹:“你还恨他们吗?”

沉默片刻,御汜双臂渐渐收紧:“你可怜他们?”她竟然还在可怜那些愚昧自私的人?

“数千年的惩罚,已经够了。”

御汜别过头去,不看少女祈求的神色。

“不够,远远不够。”

“现在我就在你怀中,没有人能夺走我的生命,你心中的怨恨,总该放下了。”

少年不应,巫喜便挑开话题,指着一片葱郁的时欢树道:“我们成亲后,就把太青山都种满它们,好不好?”

“好。”

“还要带我去看看天边?”

“是。”

“天边有什么?”

“云海翻涌,锦霞如织,倘若是傍晚,会有许许多多的飞鸟经过,火红的羽色,黑珍珠样的眼眸,你一定会喜欢。”

巫喜莞尔,将头埋得更深了些,眼中水雾氤氲,嗯,她一定会很喜欢。

【六】

天元九百二十八年春,巫喜第一次见到御汜。

她从时欢树下经过,一团墨色的小兽忽地穿透花簇,落进她的怀中。

太青山清冷数年,巫喜抱着陷入沉睡的小兽有点不知所措。掌中突然变得湿润黏腻,她才发觉墨团子受了伤。没办法了,孤寂许久的巫坐在树下,思考着该如何包扎治伤。

醒来的御汜很是高冷,抬着爪子拒绝巫喜喂给他的任何食物,既不让她抱,也不让她走。

不过没关系,这偌大的太青山都是巫喜的,她能容忍这么个小东西。

直到某天她从祭台回来,看见原本颓然窝成一团的小兽变成翩翩少年。

墨色长衫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他倚靠在青石边,十分高傲地说:“是你救了我,说吧,想要什么?”

巫喜心中的震惊久久不能散去,许久,才道:“没什么想要的。”

御汜一愣,随后强调:“不行,我不欠恩情,你尽管说就是。”

少女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如若可以,你留下来陪我罢。”

御汜当真留了下来,他才渐渐发现,少女是生来命定的巫,自幼被困在太青山,为人族处理琐碎,祈福化劫。

她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却寂寞到需要一只妖兽作伴。她拥有天生的言灵之力,却连名字都没有。

御汜颇觉心酸,他是百霓妖兽,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在渡雷劫时被打落到太青山。偏偏让他遇上太过干净纯粹的巫女,一颗春心就此萌动。

那真是数千年里能回想起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以至于后来御汜饮下黄泉水,还能在梦中隐隐回味。

可人族来奉贡时终于发现御汜的存在,他们大骇,巫怎么能被妖兽蛊惑?那可是护佑人族的巫啊!

古书记载,百霓兽在渡最后一道劫之前,最为恐惧的便是桑麻骨毒。御汜被火把围逼到后山,众人皆嚷嚷着要杀了他来祭天。

巫喜将他护在身后,既防止他暴起伤人,也阻拦众人伤害到他,只不断凝神喃喃:“回去!都回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言灵控人的强大,原本凶狠的人们都面色迷惘地往回走。

但是人太多了,念力被大大削弱,藏在岩石后未受控制的一人猛扑过来,桑麻骨毒兜头而下,巫喜睁大眼,几乎是本能地将少年护在身下。

御汜低喝一声:“时欢!”他翻身坐起将她抱着,片刻后化为巨兽腾空而起,狂风将人都吹出山外。

巫喜掌心青光飞出,耗尽全力将太青山周围冰封,桑麻骨毒已经窜遍周身,她连话都来不及说便晕了过去。

御汜妖术不精,只能勉强唤醒巫喜,她借着妖力把毒逼至双腿,也就此双腿全废。

少年咬牙:“你可不必管我!为什么那么蠢!”

巫喜笑笑,安抚道:“桑麻骨毒可以杀了你,却杀不了我,一双腿而已,哪有你重要。”不等御汜发火,又笑道,“你原身竟然有那么大,我还以为就一个小团子呢!”

御汜却没被她混过去,而是郑重地拿出一片墨色麟片给她。

“百霓兽只会长一片麟,它长在心上,来日我渡了最后一劫,除了它,世间便无物可奈何我。”

“我以自己的生命,求娶时欢。”

巫喜愣愣地接过麟片,茫然了好半晌,眼泪才簌簌而落:“待我使命结束,就嫁给你,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他有漫长的余生,可以一直等她。

【七】

天元九百三十年,太青山被巫冰封,人不得进。而后的两年,人间大旱,土地干裂,蝗疫成灾,五谷颗粒无收。

巫被走投无路的人们重新请出山外,可天不降雨,河流都渐渐干枯,她也没什么办法。

巫喜被御汜驮在空中四处查看,发现天尽头的一块土地还未枯裂,果树风盈,谷穗极好,可人族一旦踏上那片土地,万物便瞬间枯萎。

御汜问:“怎么回事?”

巫喜摸了摸他的皮毛:“这应该是神的领域,人无法踏足。”

这片陆域的人族本来就不太多,长期以树皮野草充饥残存下来的众人几乎崩溃。巫喜从御汜身上下来,跌坐在地上时手臂不小心被岩石尖划破,鲜血滴落在灰褐的土地上。

眼尖的人立马叫了起来:“快看!”

被血浸润的地方都恢复了原样,巫喜愣愣地看着脚下,御汜正心疼地要为她包扎止血,她忽道:“先别动。”

鲜血蜿蜒所过之地,尽是重生。

众人双眼亮得可怕,都抬头逼视着少女。

御汜护着巫喜后退一步,却听少女怔怔地说,“御汜,我的血……可以救他们?”

御汜怒吼:“可是你会死的!”

巫喜摸摸他的头:“不会的,我少放一点,然后我们就走好不好?你还可以护着我呢!”

御汜沉默许久,众人已经毫无理智地逼了上来,他冷冷道:“巫的血并不多,你们去寻到水,以血入水,才能滋润更多土地。”

众人大怒:“久不下雨,河流都干了,哪儿去找水!”

御汜化为巨兽,叼起巫喜甩在背上:“那就不关我的事了!”说罢,便消失在了天尽头。

几日后,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了半瓦罐的泥水,巫喜放了血,众人终于吃到了谷物和甘甜的果子。

巫喜看了看天,突然道:“再过三日,应该就会下雨了。”

御汜一喜:“既然他们饿不死了,那我们快回太青山吧!”

太青山其实也枯萎得差不多了,巫喜每日也只能靠御汜为她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充饥。

“好啊,我们回去。”

太青山的冰封早在巫双腿被废的时候便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以妖术支撑的幻象,这一夜,御汜睡着后,巫喜坐在后山的崖石上吹着风。

待那把钝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时,巫喜忽地苦笑:“你们竟然不信我,我是你们最敬仰的巫啊。”

来人低声说:“我们等不起,巫大人,万一不下雨呢?我们还是会饿死的!求求你救我们!”

因失血过多,面容在月光下愈发青白,她望着前方:“若我不愿意呢?”

来人阴森一笑:“那就在这里将巫大人杀了取血便是。哦!我知道你有言灵之力,可那妖兽却还是怕桑麻骨毒呢!”

巫喜幽幽叹气:“不要动他,你们不信我,我取血救你们便是。”

月华流转,巫喜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御汜,这些天他也极累,耗费了不少妖力为她补充体力。

“走吧。”收回贪恋的目光,她轻声道。

御汜醒来时,已是两日后,巫喜并不在山中,他从没有这般惶恐不安过。她的腿不能行走,定是有人掳走了她!

天黑压压的,像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御汜终于找到了巫喜,少女一身绣着花蔓的银色长裙,露出的双腿肌肤上爬满黑紫色的藤蔓,她静静地合眼躺在地上,周围是芳艳的草丛。

御汜落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唤:“时欢?时欢?”妖力源源不断地进入少女体内,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终于明白,这个他求娶的姑娘,已经失血而亡。

他慢慢昂起头,胸口不断起伏,天空中乌云凝聚,耳边传来人的惊呼:“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竟然没到三天就下雨了,那巫!巫大人岂不是白……”

另一个人打断道:“就算下雨,暂时也没有食物供我们活下去,只有天尽头才有食物!”

“呵呵……”御汜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他偏头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自私又贪婪的人啊!”

闪电扯开长空,无数道惊雷朝御汜劈下,他的最后一道劫,来了!大雨跟着雷声轰然落下,远方传来古物的哀鸣,天昏地暗,风雨交加,似乎这天地都在为巫送葬。

【八】

乐声吹响,御汜换上了绛红喜袍,他问漓渚:“巫喜呢?”

漓渚替他整了整衣领:“夫人好像去后山了。”

“后山?”巫喜去后山做什么?管她呢,或许找什么东西去了罢,这太青山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时隔千年,他终于等到娶她这一日。

御汜出了洞府,巫喜已经在轮车上坐着,鲜红的裙摆拖地,大朵大朵的时欢花坠在裙角。

他大踏步过去蹲在她身前。

“太不真实了,像梦一样。”明明不会再复活的人,竟然又重回怀抱。

巫喜唇角微弯,“不是梦,我真的在这里。”

御汜也笑了,将她从轮车上抱下来,慢慢往山顶走去,群妖欢声相送,漫天绯红花瓣飞舞。

向日月明誓之后,御汜吻了吻少女的眉心。

“天地作证,你我夫妻,此后生同寝,死同穴。”巫喜回吻上他的唇,单手抱紧他的腰,御汜闭上眼,正要加深这个吻时,身子忽地一抖。

他低下头,看着插入心口的麟片,面露恍然:“原来你去后山,是挖它去了。”当年少女亲手把它埋进时欢树下,如今,也是她亲手送入他的胸膛。

御汜小心俯下身,缓缓放下巫喜,唇边一丝鲜血滑落。

“我其实早有预感的,不过,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巫喜缩回还在颤抖的手:“我欠你一场婚礼。”

原来如此,所以才等到现在。御汜笑了笑便仰面倒下去,眼前仿佛霞光万丈,有火红羽色的飞鸟经过,那滴心头血被麟片吸收干净,他终于沉沉闭上眼,与世诀别。

巫喜爬过去,泪珠掉在少年长长的眉睫上,她抬手捂住脸。

“对不起,我是巫啊。”是护佑人族的巫啊!

千年前她没有选择活下去,只独独一抹执念存于天尽头。她知道自己心爱的少年丧失心智,几乎对人族赶尽杀绝,她也知道,孤独的妖王夜夜入梦唤她之名。可是,她毫无办法。

但再次醒来时,她竟是在太青山的祭台,日光极好,双腿也完好无损,时光溯回到了遇见御汜之前的日子。

有人拿着一面古镜,忧心忡忡地给她看:“巫大人,你看!不久以后,我人族竟要遭难!”

那镜中是她熟悉的少年,自雷雨中醒来,双眼凶戾,大开杀戒!然后画面一转,是剩下的人族在西边苦寒之地艰难挣扎……

许久不说话,吐字都已有些生涩,巫喜开口问:“这是哪儿来的?”

那人说:“大约是神降下的预示!有本古籍上写,会有与巫亲近的百霓妖兽毁我家园,占领人间。”

“所以!巫大人,求你去千年后,铲除妖孽!”不知何时出现的众人齐齐叩拜,“只有他消失,我们的命运才会逆转过来。”

她哑声道:“为何要去千年后铲除,等他出现,直接杀了不行么?”

众人惊恐万分,仿佛真的经历过灭族之痛。

“不能等啊!神明说这是他给我们的一线生机,实则那妖兽已经真的占领人间,我族差点覆灭,倘若不能拔除千年之后的它,便逆转不了命运。”

因此,古镜才送巫喜来到妖王御汜身边,以她生前腿废虚弱的模样。

回忆到此处,巫喜抹了一把眼睛,她艰难地从少年心口取出麟片,用最锋利的那一面在脖子上轻轻一划。

【九】

恍惚之中。

有满身祥光的神明厉声呵斥:“巫是被我等派去掌管人间的神,你竟如此懦弱窝囊,两次都选择赴死!”

巫喜冷笑:“呵,神?那人间大旱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御汜血洗人族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

神明道:“大旱两年,正是对你和妖兽许下私情的惩罚,而人族几乎覆灭,便是对他们使神险些陨落的惩罚!”

眼角止不住湿润,巫喜问:“许下私情的是我,你们不惩罚我,反倒牵连无辜人类,真是卑鄙……”

一道光打了过来,巫喜疼得抽搐,听到那所谓的神明嗤笑。

“人是你的子民,他们是代你受过,至于人族覆灭,我等不是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么?你做得很好,因果循环,本就应该如此。”

巫喜喃喃:“那我的御汜呢?他何其无辜,被你们算计!”

神明摆摆手,逐渐变成一团青雾,巫喜也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神与妖是不可能的,你最好忘记他,好好掌管人间。”

【十】

天元九百二十八年春,巫喜从祭台回来,经过时欢树下时,默默站了许久。

可直到第二日清晨,都没有墨色的团子从花簇中落下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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